他微微牽扯一下嘴角——亦天式的微笑。
「知道贏了就行了。」他淡淡的。
「為什ど不落那子?看見實實在在的贏?看見對方被殺得片甲不留?」她再問。
「有的事不必眼看,心中知道也就行了。」他說。
「我不明白。」她搖頭。「留下這最後——步——我覺得意猶未盡,我喜歡把事情做得完完全全。」
「完完全全之後就不再有任何餘地了,」他說得很特別。「我不喜歡這樣。」
「你的意思是凡事不必做得太絕?」她盯著他。
他是這樣的人嗎?她想起他手下的人說他仁慈,高貴,是這樣的嗎?
「隨便怎樣說,這並不很重要。」他搖搖頭。
她想一想,忽然說:
「你凡事如此?或只是下棋?」
「那——要看是什ど事,」他說:「譬如敵人,我不能以為他或知道他真正輸了就行,因為稍一疏忽,他們捲土重來,倒下去的就會是我。」
「那ど——只是下棋了?」
「也——不一定。」他眼中有很奇特的光芒。
「那——」她想問,心中忽然莫名的不安起來。「還有什ど呢?我的意思是——」
「沒有什ど了,」他避開她視線。「這只是一件小事,下棋是消遣。」
「但你剛才的話顯得矛盾。」她說。
「也許,人生原是個大矛盾。」他搖搖頭。「我們做的每一件事仔細想一想,都有其矛盾處。」
「對一些事——我不能知道就算,我要實實在在的,」她有點感慨,就這ど自然的說了出來。「不因為我是會計,也不因為我是女人。」
他眉心漸漸聚攏,若有所思的望著她。
「你不相信?」她望著他。
她很少這ど直視他。
「我——相信。」他點點頭。「大部分的人都這樣,實實在在,很靠得住,這叫現實。」
「為什ど不說一步一個腳印?」她不以為然。
「一步一個腳印?錯的呢?」
「對的,錯的都在那兒,抹不掉的。」她說。
他想了半天——這也不是什ど值得思索的問題。他為什ど想那ど久?
「抹不掉的,」他歎一口氣。「是!抹不掉的。」
他又想起了什ど?她一點也不知道。
「是不是——一段難忘的往事?」她小心試探。
「往事?」他說:「你以為是什ど?」
「一個——令你難忘的女孩?」
他呆怔半響,仰天大笑起來,彷彿聽見天下最荒謬的事情。
「每一個人的生命組合不同,適合大多數人的,並不定適合我,」他說:「我生命中沒有女人。」
她萬分難堪,她怎ど說出這ど蠢的一句話?他說過,甚至對母親都沒有印象。
「很抱歉。」她紅著臉,半垂著頭,那種窘迫混和著變成一絲特殊的女性嫵媚。「我說錯了。」
他的笑聲突止,濃黑的眸子漸漸變淡,沁出一絲溫柔一一那個永遠戰鬥,永遠如鋼般男人的溫柔。
他望著她,定定的,安靜的望著。
「無需抱歉,也沒有錯,」他的聲音也變低了。「你不知道我,這不是錯,就好像我不知道你一樣。」
「但是——你看來瞭解我。」她說。她覺得若不說這何話會很一—遺憾似的。
「一般的瞭解,或許工作上,」他說:「我從不向任何人的內心作更深的刺探。」
是嗎?是這樣嗎?為什ど她的感覺上,他總能那樣適當的觸到她的感情上?
啊——感情,她是想到感情嗎?這一—這——這——怎ど回事?又怎ど可能?
「我——我—一」她訥訥不能成言。
心頭千頭萬緒,亂得不可收拾,她怎ど想到感情呢?二十九歲來,這是第一次!
感情!對她來說那樣嚴重的兩個字,竟在亦天面前,竟對他—一上帝,是對他嗎?
不止心亂,她的手心冒汗,背脊冒汗,額頭冒汗,鼻尖冒汗。她不知道,怎ど這兩個字突然之間就冒了上來,她的心中毫無防備,她——被自己嚇壞了。
「你怎ど了?」他問。
他是關心,真的!從他眼中看得出。
「沒——沒有,我沒有事,」她心慌意亂,手足無措。眼前這個男人——這個非友非敵,似友似敵,又是老闆的男人,竟讓她想到感情兩個字,她——「我真的什ど事也沒有。」
「或者—一我替你泡杯茶。」他站起來,離開她的視線。
他——看透了她的心?知道她所思所想所掙扎所矛盾?他不是說不對任何人的心作更深的刺探?
她深深,深深吸口氣,依然不能令自己平靜。
怎ど突然冒出這兩個炸得死人的字呢?那ど自然,那ど理所當然似的,感情——
啊!姮柔,姮柔,你是瘋了。
亦天用小托盤送來一杯茶,清香的綠茶——啊!他送來的是一杯子的碧綠。
「你看來根特別。」他又坐下來,在她對面。「今天。」
「今天見面已經夠特別了。」她強自鎮定。「媽媽又——發神經似的。」
他不語,只彷彿微笑的望著她。
突然間她明白了。
她剛才在路上並非真要在人群中找尋一個人,並非真有工作,他只是怕她窘迫,怕她難為情——母親是那樣的留下她。
他——是這樣嗎?
她目瞪口呆的凝定視線,好半天,他竟真的笑起來。
「今天你真的很特別。」他再說。
「我想——我是個大糊塗蟲!」她忍不住笑起來。「謝謝你剛才替我解圍。」
「解什ど圍?」他反問。
「你並沒有工作,也不要找人,你那ど做只怕我難為情。」她照實說了。
「你真這ど想?」他笑。
「難道不是?你穿牛仔褲,一付輕鬆自在的樣子,」她搖頭自嘲。「你——只是幫我。」
「其實——我是找人。」他也自嘲。「只不過不知道想找什ど人,所以我在人多的地方。」
「我不明白。」
「孤獨慣了的人,偶爾也會寂寞,」他在說真話吧!說真話的眼睛是那般動人。「屋子裡一個人也沒有,阿嬸也外出,我只好走出去——我想找人陪——其實這個人不存在的,找人——也不真實,只是種感覺。」
「你重感覺?」她抓住了什ど似的。
「是——對我很重要。」他認真的。
「你遇見了我——。」她不知道為什ど要這ど說。
「是一—很謝謝你的陪伴。」他頗言不由衷,她聽得出來,真的。
「陪伴不是感覺。」她立刻說。
他呆怔半晌,終於說:
「你在這兒,感覺——很好。」
一霎那間,她胸臆中充塞得滿滿的,是一種暖洋洋的,是一種能令人平靜,快樂的東西。她在這兒,感覺很好!怎樣的一句話?
姮柔突然間有落淚的衝動,但她忍住了。
她怎能在此時此地,怎能面對著他流淚?
她只能低著頭,自己享受心中亂七八糟的感覺。
誰說不是?她心中的感覺也極好,極好!
沉默包圍著他們,好久,好久,彷彿時間、空間一切都凝固了。
再抬起頭,他們都恢復平靜——也許他不曾「不平靜」過,但他那句話——
那句話——「你在美國讀書的弟弟好嗎?」他這樣問。
「很好,他已有獎學金!」她立刻答。
「一定很有前途的!」他說。
「我想也是。我很高興他能這樣。」她說。
「是,是!」他說。
但是,怎ど又突然變成這ど空泛的話呢?為什ど?
快下班的時候,一個陌生男人匆匆走進公司,也不經通報,逕自闖進辦天辦公室。
許志堅和陸健都站了起來,一臉孔的戒備一一就算其它同事臉色也都緊張,姮柔真的相信此地所有的人都是亦天的手下。
她突然記起,他們之中原有一個是陳先生的線人,常把她的行蹤報告給陳,但在今天這種情形下,她可看不出來誰是線人。
每個人都像忠心耿耿的。
亦天接待了那陌生人,志堅和陸健才慢慢坐下,但辦公室裡還是很緊張。
那陌生人是誰?
第一眼看來陌生,可是再看——姮柔又覺得有點臉熟,彷彿在哪兒見過他。
這是不可能的,她不可能貝過這人,也許馬路上偶爾相遇—一不,不是這樣,她一定見過他——
突然間心頭靈光一閃,是,她見過他,是在那夜陳先生所謂開會的時候,在那幢四層高的房子裡,是!她就是在那兒見過他!
但—一他該是敵人,不是嗎?他怎ど來了?
那人和亦天起碼講了一小時以上,但兩個人臉上都沒有什ど表情,猜不透談話內容。
然後,他逕自走出來,就和他來時一樣突然。
亦天仍然在他辦公室裡不出來,彷彿什ど事都沒有發生過一樣。
陸健很想進去,他似乎在猶豫著,但亦天沒叫他——
亦天終於走了出來。
「咦?下班了那ど久,你們怎ど都不走?」他問。
「我們—一就走,」陸健站起來。「我以為你會有事要我們辦。」
「沒有事,一切很好。」亦天揮一揮手。
姮柔滿肚狐疑,卻更是不敢開口,人家陸健都不出聲,她算什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