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勿忘記我是阿姨,不是你們同年齡的朋友。」
「別人三十八歲還可以選傑出青年,你好像是退休的隱士。就算姨丈在,他也不見得喜歡你這樣。」
「其實學森也總鼓勵我外出,他一直要我參加慈善公益的事,可是我怕。」
「怕?怕什麼?」
「哎--」雪曼知道說溜了嘴。「或者該說是懶,我最怕人多,人一多我就煩。我更怕去當什麼總理主席,還要開會,可怕。」
「媽媽說得對,其實你內心還十分孩子氣,你結婚太早。」
「不不不,這與結婚早晚無關,姑姑說或者我早婚避開了許多情劫,是幸福。」
「這是什麼話?避開情劫?」寧兒愕然。
「不不,」雪曼越說越亂,「姑姑說我有對多情的眼睛--哎!姑姑開玩笑的。」
「你多情嗎?阿姨?」寧兒凝望著她。
「不--我專一。極專一。」她不自然。
「姨丈是第一個男朋友?」寧兒說。
「唯一的一個。」雪曼強調。「我才十八歲,能認識多少男孩子呢?」
寧兒把杯盤放進水槽,東西吃完理該上樓休息,她卻有意猶未盡之感。看雪曼,她也沒有離開的意思。
「你的思想比年齡古老三十年。」寧兒說。
「寧願如此。現代人的觀念很可怕,無論對婚姻,對感情,我不能接受。」
「但現代人許多觀念更合乎人性,也比較合理,像離婚就是。」寧兒說:「現代人不合則分,總比以前沒感情卻死忍好。」
「我不是指離婚,是指許多其它事,」雪曼說,「為什麼我們會談到這些?」
「我想更多瞭解你。」
「我承認自己古老,我相信愛情,甚至相信愛情可以永恆,」雪曼攤開雙手,「這並不可笑,我是看到這樣的例子。」
「現代人也不否認愛情。」
「現代人殺死愛情,什麼都講條件,講錢,太可怕。」
「沒有那麼可怕,阿姨。」寧兒笑起來,「現代還是有很多懂愛情的人,但有的事比愛情更重要,分個先生而已。」
「什麼事比愛情更重要?」雪曼在這件事上很偏激。「托詞。」
「事業。阿姨,肯定事業更重要。如果一個成日追求愛情而不務正業的男人,你會喜歡?」寧兒說。突然間她想起何嘯天,她是這樣教訓過何嘯天的。
何嘯天的改變與此有關嗎?
「你覺得何嘯天是否變了很多?」想到,就忍不住說出來。
「不怎麼覺得。」立刻,雪曼的語氣明顯生硬起來。「這個人難令人接受。」
「但是今天他看來全然不同了,是不是?和前些日子相比。」
「一定撞了大板。」
「也許,」寧兒笑。當然可以這麼說,他不是在雪曼面前碰一鼻子灰嗎?「也許。」
嘯天回香港一星期,每天都忙出忙進顯然是為了公事,最特別的是他每天回家晚餐,沒有那些應不完的女人約會。何哲把一切看在眼裡,好奇在心裡。
父親好像變了一個人似的,他想。
晚餐的時候,嘯天從樓上下來,手上還拿著份文件在研究。何曾看過他如此勤力於工作?他總是吊兒郎當,把重要的工作交給得力助手,他總說:「我最會用人,因為我給他全部信心與權力。他們都努力為我工作。」事實是否如此?那些人是否對其忠心耿耿?天曉得。
「最好你好忙,爸爸。」何哲說。
「嗯。」他從文件中抬頭。「我在整頓公司,美國那邊先做好,現在做香港這邊。」
「有什麼不妥?」
嘯天漂亮的臉上露出一些無奈。
「我是有私心的,也不能怪任何一個,誰叫我太不重視?」
「公司出了事?」
「沒有那麼嚴重,」嘯天仍輕鬆地,「只是發現漏洞太多,要整頓一下。」
「最近你連應酬都取消了?」
「信不信我浪子回頭?」嘯天笑得爽朗自然。「玩厭了。」
「我不覺得你在玩,這些年來你彷彿一直在追尋什麼,那不是玩。」何哲望著父親。他們父子常像朋友般聊天。「不知道我說得可對?」
「是嗎?我不清楚哦,」嘯天大感興趣,「我不喜歡思索一些難解的,深奧的問題。對於許多行為,我任性而為。我總是這樣。」
「你被寵壞了而且任性。」
「是嗎?」嘯天大笑。「這是你的旁觀者清。」
「是旁觀者,也是你的,獨生子有時候我覺得能瞭解你。」
嘯天頗驚異地望著這出色的兒子。
「你長大了,阿哲。今年你多大?「
「二十五快二十六了。」
「真的?」嘯天大為意外。「連你都二十五了。」
「你有女朋友嗎?丁寧兒?」
「寧兒只是朋友。」
「哦。我以為你們很好,」嘯天搖頭,「可能我思想中的男女關係狹窄,我一直把她當成你女朋友。」
「她太小,雖然她思想頗成熟。」
「小?何哲,你喜歡成熟的女人?」
「不--我沒想過,」何哲臉紅,「我沒想過現在交女朋友。」
「是保守?或是被我嚇怕?」
「我只想交一個女朋友,很好很適合我的,然後就是一輩子。」
嘯天不能盡信地望住何哲,這是他無法想像的思想,交一個很好很適合然後就是一輩子,簡直是天方夜譚。
「你--阿哲,要能你像媽媽--」
媽媽兩個字一出,父子倆都呆怔住了。
「媽媽」這兩個字在近二十年來是父子間的禁忌,他們都不提,怕互相間有傷害。嘯天在這麼無意中就說出來,兩個人都震驚。
「也--許。」何哲勉強露出笑容。然後發現「媽媽」這兩個字並沒有假設中的殺傷力,心中結一下子就解開了。「也許我像媽媽。」
「是是。」嘯天更是輕鬆無比,終於可以跟兒子說這兩個字了。「就是像她,她是這麼死心眼兒,感情專一的人。」
「爸,有她的消息嗎?」何哲輕聲問。
嘯天用手擰擰眉心,這是個假動作,掩飾心中的不自在。
「沒有。不過一直都在努力。」嘯天搖搖頭。「今年曾經找過中南美一些小國家。」
「她不會去中美洲,那些地方不適合她。」何哲眼中光芒柔和。「我相信她在歐洲。」
「不可能,我幾乎找遍了歐洲。」嘯天有點粗魯地衝口而出。「我的意思是,每年我都派人在歐洲努力,哪怕很小的地方都不放過。」
「別說歐洲,她若地香港想躲起來不見我們,恐怕我們也找不到。」
「是我不好。」嘯天由衷地。「當年我太過份,太荒唐。」
「不--爸爸,我有個感覺,媽媽始終是會回來的。」何哲真心說。
「回來,也許不會原諒我。」
「不是原不原諒的問題,」何哲緊緊盯著父親,「而是你們之間還有沒有感情的事。」
嘯天呆怔著說不出話。感情,二十年前的妻子,他說不出,他不知道,他沒把握。
「世界上很多事是由感情主導,很多事因感情而成,很多事由感情而失。」
「你說得對。」嘯天皺起眉頭。「我會好好想這件事,一定好好地想。」
也許他真不愛用腦,他總是要由別人提醒才去思考,像寧兒上次的提醒,像這次。
「爸,為什麼不把美國的公司搬回來?你也不必兩地奔波這麼辛苦。「
「這--我會考慮。」嘯天忍不住多看兒子一眼,何哲真的篚成熟了,甚有主見。「兩邊的公司動作是一樣的,開支卻加倍,這不合經濟原則。」
「我做許多生意都不合經濟原則。」他靈光一閃。「何哲,到公司幫忙,父子合作,你認為如何?」
「我不一定是好生意人,而且教書是我的興趣。」何哲坦白說。
「教書之餘來幫我,」嘯天十分興奮,「你不能拒絕,你是兒子, 子承父業。」
何哲笑了。有時候他覺得父親比他更孩子氣,他們之間就像兄弟。
「我從來沒想過逃避責任。」他說。
短短的一席話,父子倆之間更接近,更親密。何哲認為,他更瞭解父親,也更愛他,嘯天是個難得有真性情的人,四十八歲,還保存著赤子之心。
另一個全未經塵世薰染而繫於他心的是雪曼,是,雪曼。那個三十八歲仍天真,仍不知人間疾苦、世間險惡的雪曼。
想到雪曼,他心中湧上熱流。那是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震動他心弦的女人。雪曼明顯地拒絕了他,他也清楚知道,兩個人之間是不可能的,但他禁不住心中想見她的衝動。
好在有寧兒。
放學後,他從草莓坡散步到陸家。珠姐把他安置在客廳,兩分鐘,寧兒下樓。
「何哲,」寧兒一貫淡淡地笑,「來得正好,我帶了諾宜送的杏仁捲回來。」
「王諾宜知道我要來探你?」他笑。
「最近很忙?一星期沒見你。」
「幫爸爸公司做點事。」
「哦--他還沒離開?」寧兒盡量不留痕跡。
「他會把美國公司搬回香港,以後更多時間留在家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