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完全不懂。」雪曼說。
「那是你不做,不能說不懂。」姑姑淡淡地。「我的感覺:做家事的女人最幸福。」
「必然有很多當代女強人哧之以鼻。」諾宜笑。「那是工人做的。」
「她們不懂,」姑姑慢慢搖頭。「沒有經歷過,她們不懂。」
「姑姑,你心中有事。」雪曼捉住姑姑的手,她表達的感情是直率的。
「誰心中都有事,」姑姑仍然微笑,「重要的是怎樣面對。」
「我覺得你好平靜,安寧,快樂。」雪曼望著姑姑。「你的世界一片詳和。」
「時間會鍛煉我們。」姑姑說。
「時間真那麼有效?」雪曼皺眉。
姑姑凝望她半晌:「那得看你的決心。」
雪曼的眉頭漸漸鬆開,甩甩頭,好像想甩開什麼似的。
「我比較笨,常會庸人自擾。」
「你心地善良,而且--多情。」姑姑說完就笑起來。「你有對多情的眼睛。」
「從未有人這麼說過我,」雪曼又開心起來,「許多人說我笨,十八歲就嫁人。」
「這也許是你的大智。結了婚避開多少情劫,免得傷身傷心。」姑姑說。
「有人說一輩子沒真正轟轟烈烈戀愛過的人是白活了。」
「你不以為是妒忌你的幸福?」諾宜插嘴。
三個女人都笑了。
這是沒有結論的問題,見仁見智,青菜蘿蔔。有人選擇了義無反顧,混身是傷,越戰越勇,有人願平靜安詳,波紋不生。白不白活,一念之間。
雪曼過了近年最愉快的一天。
連睡眠也特別沉,特別香。
早晨起來,珠姐報喜。
「寧兒小姐的飛機中午到,已通知司機。」雪曼在早餐後拿出新為卡地亞設計的珠寶圖,慢慢欣賞並修改。日子和生活都充滿了希望,以前所未有的。
她真的沒想過陸學森去世後她活得比以前更好。以她依賴慣了的個性,她以為會從此一蹶不振,活在愁雲慘霧中。先是寧兒,後來的姑姑和諾宜,她自覺都面目一新了。
「何哲少爺又送花來。」珠姐在一邊說。
「他為寧兒小姐送的。」雪曼說。說得很聰明啊,她不能不讚自己。
「是。」珠姐笑了。這才正確。「我會告訴寧兒小姐。還有一位王女士送了個賓妹來。在廚房教廚師做菜。」
「很好。」雪曼好開心。姑姑說做就做,好爽快,好令人喜愛的個性。「教完了讓司機送賓妹回家。」
「哪一位王女士?」珠姐是老工人,有點倚老賣老,什麼都想知道。
「新朋友。」雪曼答。
新朋友,新生活,美好的展望在前。雪曼突然想,陸學森的早逝,是不是給她一個全新機會?一個做她不曾做過,又想去做的機會。
寧兒帶了一身新加坡的陽光回來。
她那淡漠的臉上有動人的微笑,動人的氣質,即使她什麼都不說,也令人感受舒服。
「新加坡有沒有特別的事?」雪曼問。
「回去與同學,朋友共聚,他們說我一身香港味道。」寧兒畢竟才二十歲。
「雪茹呢?」雪曼掛著姐姐。
「媽媽忙,不大有機會見她,」寧兒淡淡地,「從小我也慣了。」
「雪茹跟我不同,她是事業女性。」
「你是永遠幸福的雪曼阿姨。」寧兒說:「新加坡的人都這麼說。」
雪曼微笑。但,她竟覺泛上唇邊的一絲苦澀味。她是幸福的。
「寧兒小姐。何哲少爺送的花。」珠姐找到機會立刻說。
「哦。」寧兒看一眼那巨束的百合,笑了。
「要不要休息?」雪曼問。
「才幾小時飛機。」寧兒搖頭。「真奇怪,香港真是魅力無窮,我才離開幾天就思念。」
「我們去中環逛街?」雪曼眼睛發亮。
寧兒意外地看她,才幾天,她變了。變得令人欣喜的開朗。
「好。你想去哪兒都陪你去。」寧兒說。
雪曼心花怒放。
她忍不住想,寧兒若是自己女兒該多好。
女兒。中環。置地廣場。
雪曼和寧兒已經把所有精品店逛了一圈,沒買到什麼合心意的東西。她們坐下來喝一杯茶。
「累不累?」寧兒關心地。
「女人逛街不會累,悶在家才累。」
「雪曼阿姨的哲學。」
「我喜歡諾宜和她的姑姑,她們和一般人有很明顯的不同。」雪曼說。
「我眾裡雪他,找到她們。」寧兒笑。
「她們雖住在香港,是香港的一分子,但有置身事外的感覺。」雪曼說。
「是。這是她們最動人處,她們能令我覺得詳和,而且極滿足於目前。」
「昨日我在她們家,非常快樂。」
「是。那種快樂與平日不同,好像在風景優美的山嶺與大自然為伍,無拘無束。」
「尤其姑姑,她彷彿洞悉一切,非常通透,她令人舒服。」
「我們大概遇到深山修道的高人,」寧兒竟頑皮起來,「要不然是不世武功高手。」
「她們沒有別的親人嗎?」
「當然應該有,像我們也有一樣,」寧兒想一想,「其實我們跟她們很像。」
「是。我和你,姑姑和諾宜。」雪曼眼睛發光。「這麼巧,大概就是所謂的緣。」
「想不想去看她們。」
「不要日日打擾她們。」雪曼搖頭,「姑姑平日一定也有她要做的事,否則何以維生。」
「阿姨,那麼你何以維生?」寧兒笑著搖頭。
突然間她笑容凝住,眼睛也定住了。寧兒從她視線望去,看到高大英俊,漂亮出色的何嘯天--是何嘯天嗎?外貌一樣,神情氣質卻完全不同。
他從二樓自動電梯下來,單手插在褲袋,瀟灑中帶著嚴肅。眼中光芒異常自信,那一絲不自覺的傲然十分動人。
他也看見她們,猶豫一下,慢慢走過來。
「雪曼,寧兒。」他伸出手。
雪曼不自然地跟他握一下。
「你回來了。」寧兒有強烈陌生的感覺。
「剛辦完事。」他指指樓上,神情正經得令人不信。「公司在樓上。」
「回家?」寧兒有強烈接近他的衝動。「要不要坐下喝杯茶?」
「約了人,有機會再見。」他微笑動人,視線掠過寧兒,在雪曼臉上停留片刻。點點頭,大踏步走開。
「他真是何嘯天?」寧兒忍不住問。
深夜,寧兒仍在做功課,回一趟新加坡把一些功課都堆積起來,假期就結束,非得趕一趕不可。
有點肚餓,想起樓下雪櫃裡的粟子蛋糕,再也忍不住地往樓下跑。
雪曼臥室亮著燈。
「阿姨,」寧兒敲門又探頭進去,雪曼在修改早晨那幅設計圖,「還不睡?」
「不知道是否因逛街人很興奮,睡不著。」雪曼抬起頭。
「不滿意這幅設計?」寧兒問。從早晨修改到現在仍不放下,這是少有的情形。
「想改,不知道從哪兒下手,而且越看越覺得不順眼。」雪曼隨手把設計圖扔開。「你呢?」
「下樓吃粟子蛋糕。」
「我陪你。」雪曼少有的好興致。
工人都睡了,她們倆在廚房自己動手,在雪櫃裡搬出不少食物。對雪曼來說,一切新奇,陸學森在時,她這女主人從不進廚房的。
「我發覺離開幾天你看來不同。」寧兒說。
「我也感覺到改變,」雪曼笑,「好像一切可以從頭開始,重新來過,非常開心。」
「什麼事令你如此?」
「不知道,當然最重要是你,還有你的朋友,所有人,加上氣氛,就是這樣。」
「珠姐說何哲陪你呼聖誕餐。」
「不是你安排的嗎?」
「是他的心思。」寧兒笑。「他是個很溫暖的人,很能替人設想。」
「如果你在就好了。」雪曼搖搖頭。「你在身邊,所有有事都好些,感覺也好些。你最好永遠陪著我。」
「阿姨,」寧兒考慮一下。「你還這麼年輕,難道就這麼過一輩子?」
「難道不該?」
「姨丈和你的感情雖然好,你卻該為自己打算。現在是九十年代。」
「我沒有想過,也不願想。」雪曼眼中有難懂的神色,「目前的一切我很滿意。」
「這是你的真心話?」寧兒打趣。
「是。當然是。」雪曼居然紅了臉。
「阿姨,我覺得你應該打開大門走出去,接觸社會,體驗一下生活,然後再為自己下個決定。」
「我不是也接觸朋友,也跟你外出嗎?」
「那不同,你該真正接觸社會,」寧兒由衷地,「這些年你生活在象牙塔裡。」
「也沒什麼不好。」
「姨丈在時我不敢多話,如今我若不說是太浪費了你,外面的世界好大好大,值得我們伸出頭去探索,真的。」
「但是,我不習慣。」
「媽媽說你是受保護動物,天生應該在家中享福,我認為不對。」
「我怕走出大門就撞板。」
「外面並不那麼可怕,何況以你的條件你可以對任何人或事有選擇權,安全很多。」
「說一大堆話,你想我怎樣?」雪曼問。
「就是放開懷抱,接受新的人和事,」寧兒坦率,「何哲說得對,先從晨運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