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她驚跳起來。這些年來她已很成功地逃離了往事,不再去想那年,那個聖誕節。寧兒雖然無意中提起來,她心中仍然如針刺般疼痛。她不想回新加坡,不想當年,不想聖誕節,她的一切從香港開始。
是是是,香港,陸學森,全新的環境,全新的生活,全新美好的一切。她安定下來,若她不提,沒有人知道當年。
一張年輕的男性臉孔浮上來。她似乎已忘掉他,真的。但近日的心緒不寧,不能否認由他而起。
是他吧。他們以前只是見過?太多的女人令他恐怕連誰是誰都記不清。他總是這樣,又可恨又可愛,他那不顧一切勇往直前的熱情一點也沒變,她曾為此感動過,迷失過。但今天,不。一個人不能錯兩次。
他是他嗎?他竟認不出她,只剩下似曾相識的印象。
雪曼用鉛筆輕悄悄在紙上勾著畫著塗著,一會兒,一個酷似何嘯天的年輕臉孔躍然紙上。他是誰?
她為他而改變了一輩子的命運,而他--若是他的話,他竟是全然不知,這是怎樣荒謬和悲哀的事。
新加坡,她去是不去?
疑慮卻又嚮往。不是近鄉情怯,而是怕掀起心底更深的記憶。
那些往事不宜今日再出土。
「你自己回新加坡,我不陪你。」最後的決定是這樣。
「竟有人不願回家鄉的。」寧兒失望。
二十二號才放假,寧兒搭早班機走了。雪曼親自送她上飛機,回家時感到不慣。她已習慣依頓寧兒。
陳漢來電,提出許多聖誕節目。他說:「佳節當前,你沒理由把自己關在家裡。」她一律婉拒。如果寧兒相陪,她或有興趣外出。
雪曼預備單獨過聖誕。
二十四號下午,何哲捧著聖誕禮物來。
「如果你不介意,我陪你過聖誕。」他斯文含蓄又有禮。「我也是一個人。」
雪曼以為是寧兒安排,欣然接受。她一直把何哲當成寧兒的朋友。
黃昏時,何哲打扮整齊來到陸家。
雪曼的廚師預備了很好的西餐,就在家裡過了這人人認為大節的日子。
破例的,雪曼喝了一點點酒。
「在山頂是難見的寧靜,相信山腳下到處必然人山人海。」她說。
「寧靜和熱鬧各有好壞。」何哲比平日多話。「我可陪你去望子夜彌撒。」
「我非教徒。」雪曼眼光柔和。她心中十分感激何哲的相陪。「不過,你若想去那兒,我陪你去。很難得。」
「我沒有一定想去的地方,」他受寵若驚,「子夜過後,或者我們開車到處逛逛。」
「我從來沒試過。」雪曼笑。面對年輕人,她盡量令自己心態活潑些。「他們說燈飾很美。」
「我們看燈飾。」何哲想也不想。
餐後,他們坐在燈光柔和的小客廳,雪曼讓工人放出聖誕音樂。
「很感謝你,在這樣的日子來陪我。」她由衷地。「你一定放棄了好多節目。」
「這是我的榮幸。」他又黑又深的眼光停在她的臉上。「你沒有拒絕我。」
「若拒絕,寧兒一定怪我。」
「寧兒,曾提議您晨運嗎?」
「不。我起不來。」
「對你有好處的,我們都願意陪你。」
雪曼只是微笑搖頭。這個男孩子在追寧兒吧,急於討好她。
「我年紀不能和你們相比。」雪曼猶豫一下。「父親不陪你過聖誕。」
「我不知道他在哪裡。」何哲笑笑。他愛父親,看得出來。「也許在飛機上,他太忙。」
「你們在新加坡住過嗎?」她問。
「不。我曾去旅行過。為什麼?」
「隨便問。」她有點不自在。「我以為你會隨寧兒一起去。」
「我沒有想過。而且我不確知父親會不會回來。」
「你總是這麼等吧?」
「小的時候記得很清楚,媽媽總是每天等爸爸回來。爸爸怕冷清,喜歡家中有人,後來媽媽離開,我--總是等他。」
雪曼很感動。這是個重情的男孩子。
「但他從來不通知自己歸期。」
「反正我總在家。等他,我其實很快樂,他是父親。」
「何哲--你很好。男孩子很少像你這麼細心,這麼體貼,這麼周到,你真好。」
「謝謝你,真的。」他眼中有特別亮的光芒。
「你的母親--也許我不該問,她為什麼離開。」
「沒有人告訴過我。我推測是受不了爸爸的風流,也許那一年她剛生下阿傑,情緒不穩定,她就離開。」
「沒找過她?」
「相信爸爸找過,而我近年也在找,」他微微皺眉,「一直沒有消息。」
「對不起,提起你不開心的事。」
「不是開不開心,是遺憾。不過因為媽媽不在,我和爸爸見面雖少卻極親密,心靈也接近。我很瞭解他。」
「你們父子完全不像。」
「他是好人。善良,有愛心,正直,只是任性了些,有些控制不住自己。」
雪曼微笑。她很仔細在聆聽。
「你把一切藏在心裡。」
「也許我像媽媽,我還記得她模樣,她常常想心事。」
「你也有很多心事?」
「我們這一代不把事藏在心裡,想做就去做。」他說:「當然,該做的才做。」
「跟你聊天很有趣。」她看看腕表,時間已接近午夜。
「我們是否該外出了?」
何哲仍開著他紅色保時捷。
但是還未到山腳已開始塞車,一大排長龍等在那兒,寸步難行。
「看來我們的計劃行不通。」她說。不以為憾。「我們不如回去吧。」
何哲非常聽話,找個機會 轉上山,一路通暢無阻。
「很抱歉令你失望。」
「沒有期望也沒有失望。我陪你。」她說。
「如果你願意,」他在考慮著措詞,「在所有的假期裡,我可以陪你。」
「啊不,」她不能的,他們是兩個年代的人。
「不必陪我,我習慣了在家的生活。」
他想了一陣,鼓起最大勇氣。
「那麼--你陪我罷。」他說。
雪曼被何哲的直率坦白嚇了一大跳,嚇得心臟狂震到現在都沒停止。現代的年輕人怎麼如此盲目地就放出感情--不,或者他像他父親,但,怎麼是她?
驚嚇之餘也啼笑皆非。
她記得當時曾婉轉地拒絕了他,並決定以後少見他。他看來頗為失望,但什麼表示也沒有,只默默地送她回家。
現代年輕人真難懂。雪曼自認為上一代。
今天早晨才下樓,珠姐指著大籃花說。
「何哲少爺親自送來的。」
何哲。
雪曼苦笑搖頭。這科荒謬。
寧兒不在,整個屋子覺得又空又寂靜,過慣了這種日子的雪曼上樓下樓,無聊得竟覺得難受。人的改變往往在不知不覺中,這半年她和以往陸學森在世時不同了吧?她那顆心竟想找開窗戶往外飛。
她自己也驚奇,那感覺好像冬眠的蟲兒突然醒轉,探頭一望,啊!春天到了。
雪曼有躍躍欲試的心情,或者,只開車出門走走也好,只要不再留在家裡。
這種想法在心胸中轉了幾轉,她忍住。等寧兒回來,有陪伴比較好。
王諾宜在這個時候打電話來。
「姑姑做了很好的芝士蛋糕,想請你過來。」諾宜斯斯文文。
「好好,我立刻來。」求之不得。
二十分鐘司機已送雪曼到王家,雪曼喜歡那充滿藝術氣氛的小屋。
姑姑做蛋糕的手法真是一流,各種不同的西餅在她手中做出來就是與別不同。
「任何地方吃不到這麼好的。」雪曼由衷地說。
「喜歡就常來。」姑姑微笑。她和雪曼的年齡不可能差太多,頂多五六歲,但她的成熟平和穩定,給人上一代的感覺。
「正在家裡發悶。」雪曼永遠坦白。「想出門又沒有伴,也沒地方可去。好在諾家來電話。」
「我永遠在家,歡迎你隨時來。」姑姑說。
「認識你們真是太好。」雪曼興奮。
雪曼的坦白天真,喜怒形於色和稚氣都很得姑姑和諾宜的喜歡,姑姑有點把她當晚輩看待,諾宜覺得自己多了個朋友。
她們只不過談些生活中瑣瑣碎碎的事,只不過笑笑樂樂,整個下午就愉快地過去。雪曼戀戀不捨地望著窗外暮色,小屋裡的溫馨緊緊地拖著她腳步。
「雪曼,如果沒人等你,不如就在這兒晚餐。」姑姑善解人意。「試試我那賓妹做的正宗杭州菜。」
「杭州菜啊!西湖醋魚。」雪曼的心早已留下。「我去打電話。」
高高興興地和諾宜,姑姑結伴,她發現自己的食量比平時多一倍。
「你的賓妹怎能做杭州菜的?」
「姑姑教的。姑姑是杭州人。」諾宜說:「我們的賓妹還能說幾句杭州話呢!」
「姑姑,我把廚師送來,你幫我訓練幾天。」雪曼說:「我最喜歡杭州菜。以前我們常去尖沙咀的天香樓。」
「全香港最靚的杭州菜在此地,」諾宜連講笑也斯文。「其它的只能排第二。」
「我讓賓妹去你家幾天。」姑姑淡淡地。「家事最簡單,任何女人都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