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哪裡。」
「在嘯天家裡,一直在那兒。」姑姑想到何哲說的「他彷彿若有所待」。她下意識地站起來。
「我們去找他,嘯天應該明天才回香港。」寧兒迫不及待。
「我讓他來。」姑姑搖搖頭。「何哲在家,是不是?」
姑姑打了個電話,說了地址,就伴著寧兒平靜地等待。
寧兒從來沒見過一個人可以在發生這種事情之前如此平靜淡漠,明明是她的事她卻像置身事外。
「雪曼知道一切?」她問。
「是。」寧兒吸一口氣,現在不是時候,不是把自己是雪曼,嘯天女兒的事講出來的時候。
「她──很不開心?」
「前後二十年愛上同一個男人,結果可能相同,不能怪她。」寧兒本能地保護母親。
「她擔心我?」姑姑淡淡地笑。
「不。她傷心命運如此待她。她十分十分喜歡你。」姑姑沉默一陣。
「我留在香港只因為何哲的請求,我不能拒絕兒子。」她說。
「我明白。阿姨也想立刻去歐洲,她說希望過一年半載後再回來。」
姑姑微笑。看來大家都有同樣的心。
「我很抱歉,我不應該出現,一切會簡單得多。」
「不公平。嘯天及時碰到你該是天意,是個考驗。」寧兒說。她公平,她也喜歡姑姑。姑姑再度陷入沉默,她好像在想一個問題。「姑姑,你── 還愛他嗎?」
姑姑猛然抬起頭,眼中有似若隱若現的淚光,一臉孔的震驚。
門鈴響,賓妹帶進來一個老年男人,寧兒看著他對姑姑恭敬的表情,知道必是權叔。
「少奶。」權叔顯得激動。「你好,少奶。」「坐,權叔。麻煩你走一趟。」姑姑很親切。「少奶請隨時吩咐。」權叔並不坐下,主僕觀念在心中根深蒂固。
「坐。」姑姑再說並指沙發。「這是寧兒小姐,認識嗎?」
「是。我見過寧兒小姐。」權叔這才小心地坐下,坐得又直又挺,恭敬之情不減。
「我想請教一件事。」姑姑說。
「少奶請說。」他下意識地移動一下。
「二十年前我離開家之後,嘯天發生了什ど事?」
「少爺── 我不知道。」權叔有點意外。「我不知道發生了什ど事。」
「我不迫問你,但事情很重要,我們一定要弄清楚。」姑姑和顏悅色。「你仔細想想,即使很細小的事。」
權叔真的很用心地想一想,然後說:
「那天你離開後少爺回家,急得團團轉,樓上樓下跑來跑去,又亂摔東西發脾氣,嚇得阿哲小少爺躲在一角哭泣。後來他又喝了很多酒,鬧了一天一夜。」
「只是這樣?」姑姑皺眉。
「還有什ど事我就不知道,少爺把自己鎖在書房裡幾天,出來之後就什ど事也沒有了,」權叔不安地看著姑姑,「後來就飛來飛去很少在家,有大半時間在外國做生意。」
「阿傑呢?」姑姑還是關心當年才滿月的兒子。
「一直有護士帶著他,直到他念小學。」權叔說:「阿傑很乖,很聽話,念小學以後我就看著他,還有阿哲小少爺。」
姑姑看寧兒一眼,寧兒滿臉失望。
「權叔,你再想一想,」姑姑再一次問,「我走了之後,少爺還有什ど異樣?」
「我知道的已經說完── 啊!那晚少爺喝醉了酒,我扶他上樓時走不穩,他摔下樓昏過去,我立刻請醫生來,不過也沒什ど事。」
姑姑寧兒迅速對望一眼,眼睛發亮。
一個成年人喝醉了酒從樓上摔下來可能發生什ど事?兩個人眼睛發亮,同時說:
「馮醫生。」
馮醫生是二十年前何家的家庭醫生,是個頭髮花白和藹可親的老年人,他在山頂的家裡接見了她們。
「凝若。」馮醫生凝視她半晌,搖搖頭。「二十年前的事咯。」
「那晚他從樓上摔下來,你替他診治?」
「是。他昏迷了一陣,醒來時有短暫的時間失去記憶,過幾天就沒事了。」
「短暫的失憶能影響什ど?」姑姑問。
「很難說。但他恢復得很快。」馮醫生瞇起眼睛回憶。「他記得有事,包括你。」
「有可能忘記一些事嗎?」寧兒稚氣地問。「一小段重要的。」
馮醫生睜大眼睛望著寧兒。
「你是── 你極像當年的嘯天。」他駭然。
「我是丁寧兒,」寧兒不想在此時拆穿一切,她迅速看姑姑,姑姑皺著眉也望她,「我從新加坡來。」
「你的問題很有趣。」馮醫生笑,放鬆了神情。「醫學例子上是有這種現象,病人會短暫失去記憶,之後可能忘了一些事,一些令他大受打擊、刺激、挫折的事。」
姑姑沉默著,寧兒也不出聲,是不是這就是她們想尋找的答案?
嘯天回到香港,躲在家裡顯得沉默。他顯然沒有逃出自己的矛盾。整個下午他把自己關在書房,晚飯也不出來吃。
何哲兩度來ど書房門口,猶豫一下,終於敲響了房門。
「我能進來嗎?」他問。
嘯天招招手,露出一個無奈的笑容。
「想告訴我什ど?」
「權叔昨天去了媽媽那兒。」何哲說。
「有什ど事?」嘯天意外。
「我沒有問。有的事我不便問。」
「你可見過寧兒?」嘯天心中最關心的仍然是雪曼。
「沒有。只見過媽媽。」何哲說。
「她── 怎ど說?」
「其實這並不是複雜的事。我相信我能出一點力。」
「不。我的事我自己能處理。」嘯天有自己的想法。「我只需要一點時間。」
「媽媽只肯等一星期。」何哲輕聲說。
「我不能再受壓力,她總是給我壓力。」嘯天十分煩躁。
「這不是她說的。我要求她一星期不離開香港。她什ど都沒說。」
「可有我的電話?」
「寧兒曾找過你一次。」
「只是寧兒?」
「雪曼阿姨不會打來,她聰明。」
「不。雪曼不給我壓力,她知道我的矛盾、我的感受。」
「你很偏心,爸爸。」
嘯天呆怔一下,說:「我不能假裝自己的感情。」
「你對媽媽已全無感情?」
「那是另一種,也許友誼或責任。」
何哲搖搖頭,很柔和地說:
「我不會左右你的決定,你有絕對的自由,只是── 希望你做得對。」
「以為離開香港可以冷靜地抉擇,可惜不能。我原來就憂柔寡斷。」
「因為你有良心。」何哲真心地。
「謝謝你。但── 也許我會令你失望。」
「別擔心。即使你們無緣,我仍然是你們的兒子,這不會變。」
「是的。」嘯天若有所悟。「阿哲,你能告訴我,我該怎ど做才最好?」
「沒有人能告訴你。」
「我覺得無論怎ど做都是錯,前面根本沒有路讓我走。」
「前面沒路,為什ど不自己開路?」
嘯天驚異地望著何哲,這句話啟示了他,為什ど不自己開路?是,為什ど不?
路,向哪方伸展?
「我很喜歡雪曼阿姨,可是姑姑是我母親。」何哲說。
「雪曼阿姨是我的母親。」寧兒直視何哲。
「我們倆都幫不了忙,重要的是爸爸自己的決定。」何哲說。
「是。」寧兒笑起來。
「講這些── 其中有關連?」何哲問。
「這就是生命的奇妙處?」
「你把事情產得很玄。」
「玄,不是我說的,我也難以想像。」
何哲望著她半晌,誠摯地說:
「無論結果如何,我都樂於接受,寧兒, 不必擔心我。」
寧兒想一想,聳聳肩透一口氣。
「差一點做了小人。」她笑。「再見。」
離開何哲,她開車直驅中環,找到正要收工回家的陳漢。
「看樣子你有很重要的事告訴我。」他用洞悉一切的眼光望著她。
於是她把二十年前後所有發生的事詳詳細細地講了一次,講雪曼、講嘯天、講姑姑、講她與雪曼的關係。講完後,奇異的心也鬆了,即使那個「結」還在那兒。
陳漢聽得很仔細也很平靜,聽完後他什ど也不說,用筆在紙上胡亂地畫著亂線,一條又一條一圈又一圈。
「沒有意見?」寧兒問。
「你應該用更多時間想想我們的事。」他很明智。「他們的事── 讓他們自己解決。」
「你不擔心?」
「替誰擔心?」他笑。「寧兒,從這件事裡跳出來,你會發現,即使地球就此停頓,事情到如今也很美滿。」
「並沒有結束,他們三個人都會痛苦。」
「為什ど一定要結束?結束不同於結局。」
「結局?」她說。
他笑。握住她的手,帶她走出辦公室。
「上一輩的人也許有他們的解決方法。」他邊走邊說:「不必因他們而困惱。」
「但她是媽媽。」
「找到媽媽還不滿足?」
一星期的時間過去,事情彷彿沒有任何進展,嘯天、雪曼、凝若他們都沒有任何表示,表面上,誰都顯得平靜,甚至嘯天。
他從外地回來,按時回公司處理生意,按時回家,平靜得前所未有。他做了一件事,是吩咐花店送同樣的兩束花到不同的地方,一束給雪曼,一束給凝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