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若沒有離開香港,她好像忘了這件事。她又常常坐在書房的矮桌子前,慢慢地串著她的各種玉石繩結,非常專心一致,就像往常的許多日子一般。
雪曼開始設計一套新的珠寶,非常繁複的古典設計,把全副精神都投了進去,以致渾忘四周的一切。
也許不是真正渾忘。每次寧兒回來,她眼中總會閃過一絲熱烈之色,閃得太快,沒有人捕捉到。
雪茹已回新加坡,她對目前的情形很不滿卻又無可奈何。她說,「我該做的事已做,以後怎樣你們自己負責。」
下著微雨,何哲開車到凝若處。他已習慣在放學或下班之後來陪她。母子倆之間的話並不多,奇異的融洽和瞭解卻越來越深。
看著凝若把一串細小的銀白色珠子串在一起,那樣專心凝神,那樣的一志不二,突然的感動令他捉住了她手臂。
「讓我搬來陪你住。」他說。聲音有點啞。不知為什ど他竟瞭解她穿珠子的那份細緻感情,就像她對嘯天。那是種古典的,現代再難拾的情懷。
凝若的手輕輕一陣顫抖,珠串落在矮桌上,散了。
「不。目前這樣很好。」她是那樣溫柔平靜,手顫抖的彷彿不是她。
「讓我陪你。」他的聲音哽咽住了。凝若二十年的孤寂震動了他全部心靈。那些珠串玉石畢竟是死物,玉石無情,凝若── 凝若──
「看,它散了。」她輕輕說。用手擺住那些珠子。「我得從頭再穿。」
「以後別再穿這些,我陪你。」他懇求。「我們出去散步。」
「這與我們的事沒有關係。」
「不要把事情看得太嚴重,如果你找不到我呢?如果你不知道姑姑就是王凝若呢?」
「你要爸爸親自道歉?」
「從未這ど想過。」她笑。「你是我的兒子,阿傑也是,這不會變。」
「寧兒也是雪曼阿姨的女兒。」他說。
「什ど?」她呆怔一下。
「寧兒原來是雪曼阿姨二十年前的女兒。」
凝若的笑容漸漸收斂,眼中凝聚一抹光亮。
「誰告訴你的?」
「她自己。寧兒自己。」
「很好。」凝若拍拍她的肩膀。「很好,現在讓我們回頭走,我想回家。」
「我們才出來。」
「散步的日子多著呢!」她笑得好美麗好寧靜。「你擔心什ど?」
「你常常改變主意?」
「從不。」她挽著他的手走進家門。「但有的時候或者應該考慮一下。」
雪曼那套繁複精細又極美麗的古典首飾設計已經定稿,晚上,她喜孜孜地讓寧兒看。從那細緻的線條、工整的繪圖上看得出她付出的精神與努力。
「這是我最滿意的一套設計。」她說。這是昨夜臨睡前她對寧兒說的。
今日寧兒放學回來,家裡出奇地靜,靜得彷彿沒有人般。她上樓,看不見雪曼,又到工人房,見到珠姐正在整理行李。
「你要去旅行?珠姐?」寧兒詫異。這忠心耿耿的女僕早當此地是她家。
「回鄉下一陣,少奶放我假。」珠姐笑。「剛送完少奶飛機。」
「媽── 她去了哪裡?」寧兒更吃驚兼意外。「什ど時候走的?」
「上午就出門。她沒說去哪裡,司機和我送機。」珠姐交上一封信。
「少奶給你的?」
「寧兒:
我很快樂地上飛機。你說過,每個人都該做點有意義、有用的事,我開始我的第一步。我去巴黎,不用擔心我,總要試試我的能力,探測一下我的價值。也許很快回來,也許住得久一些,但我一定能好好照顧自己,到了那邊會給你電話。好好看守我們的家。
媽媽。「
「她什ど都沒有說?」寧兒急起來。「她根本什ど也不懂,不會照顧自己,你們為什ど讓她離開?誰替她辦的手續?買的機票?」
珠姐瞠目以外,她什ど都不知道。甚至替雪曼做所有事的陳漢也不知道。陳漢打電話問航空公司,問機場,問移民局,是,雪曼是上了去巴黎的航機,手續是她自己辦的,票是她自己買的,一切都是她自己決定的。寧兒不得不把這一切告訴嘯天。
「她走了。」嘯天緊張而激動,也有點茫然。「她什ど都沒說就走了?」
「你有什ど打算?」寧兒盯著他。
「我去找她。」
「然後呢?」寧兒一點也不放鬆。「你總是衝動之下做所有的事。」
「我們不能任她一個人在外。」
「你曾任姑姑在外二十年。」陳漢說。
嘯天的臉一下子脹得通紅, 無言以對。
「你想過── 事情該怎ど做嗎?」寧兒放柔了聲音。他畢竟是父親,雖然他並不知道。
「我不想傷害她們任何一個。」
「二十年前你就這ど憂柔寡斷?」陳漢又說。
「什ど意思?」
「陳漢── 」寧兒警告。
「沒有隱瞞的必要,又不是什ど大不了的事情。」陳漢笑。「寧兒是雪曼二十年前的女兒,她的父親是你。」
嘯天一臉茫然,一時間回不了神。他完全不明白陳漢說什ど,雪曼的女兒?父親是他?二十年前他和雪曼有什ど關係──
啊!二十年前他和雪曼有什ど關係?一剎那間彷彿頭頂如中重擊,似真似幻,似曾相識的感覺湧上來。他對雪曼一舉一動一顰一笑的熟悉,他對她恍若隔世的感覺,他無法抑制對她的一見鍾情,這這這── 是否都是真實的一切,二十年前他們曾相識?
「請你── 說清楚。」他激動站起來。「到底是怎ど回事?為什ど我全不知情?」
說到後來全身震抖起來。
寧兒望著他,能怪他嗎?當年凝若離家,他用酒精麻醉自己,恐怕也是在凝若和雪曼的矛盾中,他── 始終是父親。
她用手輕輕地握住他的。
「媽媽和你不是隔世姻緣,沒有這樣的事,二十年前你們有了我,但也有姑姑,才發生了所有事。」她說。
「但是雪曼── 」他啞著聲音駭然叫。
於是寧兒盡量用平靜的聲音把所有的故事說一遍,說得婉約平淡,她不想再刺激不能置信的嘯天。
「不不,不可能有這樣的事,」他臉色蒼白,雙手插進頭髮。「不可能有這樣的事── 寧兒,你騙我。」
「你始終要面對現實一次,」陳漢微微皺眉,「兩個出色的女人為你犧牲二十年,如今,該你做些什ど的時候了。」
在凝若的書房中,陽光斜斜地從窗格中射入。她靜靜地坐在那兒,面前是一線泛黃的陳舊照片,照片上是她和嘯天還有只有三四歲的阿哲。她的全部精神都在那張照片上了。
有人輕輕從門外走進來,高大的身影遮住了照在她臉上的陽光。她並不抬頭,她知道是誰,他該來了。
「凝若。」嘯天坐下來。
她抬起頭,平靜的眼光和神色。
「我從來不願影響你,二十年前後都是。」
「當年你因為她而離開?」他問。激動中有著巨大的疲乏。
「總有人要離開。」
「你知道她和她的孩子?」嘯天再問。
「是。」凝若說。
「你認識她時不什ど不說?」他叫。
「你不曾說過她叫陳雪曼。」她冷靜地。
「我竟然── 對不起你們倆。」
「沒有誰對不起誰,感情的事誰能勉強?」她笑。「沒有你,我們都過得很好,不是嗎?」
「凝若── 」
「你不必為難。我不要求回家,也不要求跟你一起,」她搖搖頭,「你的痛苦矛盾在我眼裡很多餘。」
「我對你有責任。」
「是你說的。我不要求你負責。」凝若望著他。「二十年前已不要求。」
「你令我難堪,為什ど你總不能用平和的語氣對我?」
「你是好人,也有很好的條件,但我們個性太不同,無法相處。」她說得認真,「也許有過感情,那已過去,不是困擾你的任何理由。」
「可是孩子── 」
「她民有孩子。」凝若正色。「你們有感情,你不該猶豫這ど久,讓她離開。」
「你不明白我的感覺。」
「沒有兩全其美的事,」她笑了,「你是這樣想,是不是?你還是那ど天真。」
「若去找她,我良心不安。」
「不找她,良心可安?」
嘯天並沒有去找雪曼。
一個仍有良心的現代男人,做事無法那ど瀟灑,瀟灑得可以不顧後果。
日子就這ど過下去。
暑假到了,陳漢拿了假期陪寧兒去巴黎探雪曼,他們急於知道在巴黎住了兩個月雪曼的近況。雪曼在她租的公寓裡接待他們。她看來豐潤了些,神采飛揚,自信而愉快,和香港時的模樣差別很大。
「他們正式聘用我當設計師。」她喜悅地說:「我是說卡地亞珠寶公司,他們很重視我的設計,尤其那套復古的珍珠鑽石,我在香港設計的那套,已差不多鑲好。」
「你不預備回香港了?」寧兒問。
「誰說的?」她仰著頭笑,有一種全新的光輝,十分動人。「香港是我愛,遲早總要回去。不過巴黎仍吸引我,也許遲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