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學期一開始就有很多晚會。上星期六我們去哈佛參加一個又賭又跳舞的派對,全場我贏得最多,玩到三點多才回宿舍。」
「學校可以賭嗎?」
「我們賭假錢,贏禮物的。一她哈哈大笑,「我贏了一個跟我一樣高的米奇老鼠。」
「讀書的日子最快樂。」
「還想不想讀書?我可以讓爸爸保送你來讀。你工作了那麼多年,豐富經驗,申請進哈佛MBA不難,要不要?」她天真的。
「謝謝你的好意。」他搖頭,「我寧願工作。」
「到波士頓讀書可以陪我嘛。」
「但是沒有理由請顧先生保送我。」
「我講錯了。公司保送,以前試過這麼做,不過保送的沒良心,挪到學位就不回香港,令爸爸失望,便不再做了。」
「想我同公司打一世工?」他開玩笑。
「那——有甚麼不好?」她語塞。甚至可以想像到,她臉紅了。
「我從來沒想過留學,真的,因為環境不許可。我是個實在的人,不作無謂空想令自己不快樂。說真話,你剛才提起,我還真有點心動。」他很誠實的回答,「值得考慮。心動是一回事,實際情形是另一回事。多謝你的好意。」
「怎麼今天儘是「多謝」。」
「由衷的。」
「問你一句話,下許騙人。」她突然說,很神秘的,「我走了之後,有沒有想起我?」
他大窘,該怎麼回答才不傷她。
「吃晚飯的時候會想起你,因為以往這個時候都在教你數學。」
「一點趣味都沒有,」她十分不滿,「說話死死板板的,不好玩。」
「其實,沒有刻意想起你,可是每當想到你:心裡便很溫馨,我喜歡你這樣的妹妹。」
她沉默著,沒有任何表示。
「這是真話,家儀。」他輕聲說。
「總有一天我會長大,」她有點像爆發般,「我一定要長大給你看。」
「家儀——」
她已收線。
他開始感到事情並未因她離去而結束,不由得不心煩意亂。
早晨,才到辦公室,便接到曼寧電話。
「家儀跟我說過了,請冬姨隨時過來,我們一定好好待她。」她說。
心中湧上無限溫馨,家儀這孩子真可愛。
週末的晚上,傳宗帶冬姨去顧家。
希仁和曼寧都在等他們。在小客廳溫柔的傘形燈光下,傳宗看見曼寧臉上的驚訝。
「我們——見過?」她凝望著冬姨。
冬姨搖搖頭,眼光肯定無比。再搖頭。
「有點面善。」曼寧笑,也不再追問,「歡迎你加入我們家成為一份子,大家以後就是自己人。我們四口之家很簡單,你下必做任何粗重工夫,只幫盧太管管家務和工人,至於薪水方面—」
傳宗下意識的輕輕咳嗽,他覺得尷尬,冬姨成了他們受薪的助理管家,他——不知道為甚麼就不自在了。
「總之我們一定答應你任何要求。」曼寧非常瞭解情形似的轉了口氣,「絕對不會虧待你。而且你不喜歡可以隨時提出離開。」
冬姨雙手合十朝曼寧鞠一個躬,在低頭的那一剎那,傳宗捕捉到她眼角的淚影。
她高興?感動?或是不?
「不要客氣,不必客氣。」曼寧雙手亂搖,「我們十分歡迎你來幫我們忙。」
她按鈴,盧太太進來。
「盧太,她是冬姨,我為你請的助手。現在請帶她到臥室看看,有甚麼欠缺的,就麻煩你替她加添。」
盧太溫和親切的拍拍冬姨的肩,雙雙退出。
傳宗看著冬姨的背影,心中有難以解釋的感覺。他早已勸止冬姨工作,因為目前他有足夠的能力養她,她卻說甚麼也不答應,非常固執。他視她如母,她卻堅持劃清界限,怕佔了他甚麼便宜似的。
冬姨有極傳統,上一輩人的思想,她大概有自己的一套想法,他卻不明白。
「看你像不放心似的。」希仁打趣。
「不不,我當然放心。只是——」他決定說實話,「她一直拒絕我養她,她說不必報恩。」
「我明白你的感受。」曼寧欣賞的點點頭,「在我們家其實像進了養老院,她沒有甚麼實際工作,有工人服侍她。」
「謝謝你們。」傳宗十分感動。
他只不過是公司裡的一個職員,因緣際會的認識了家儀,顧家上上下下都對他那麼好,上天其實並沒有薄待他。
「哦,家傑說下個星期要帶你去紐約看一幢商業大廈,收購後看看是否有利可圖。」希仁突然說,「你去過美國嗎?」
「沒有,只去過日本。」
「星期一讓公司出公文信,你立刻去領事館辦簽證。」希仁說,「家傑太急進,往往沉不住氣,有你陪他就放心了。」
「我不懂紐約地產。」
「看看資料,補習一下。」希仁說得很輕鬆,「你行的,我保證。」
「謝謝你給我機會。」
「年輕人應該多看看世面。」他說,「我有一個小小的附帶條件。」
傳宗很認真又尊敬的望著他,這位長輩上司不停的提攜他,他覺得無以為報,
一個小小的附帶條件算甚麼呢?
「順便到波士頓探探家儀,我們有點東西想請你送給她。」希仁慈祥的笑著。提起這個寶貝女兒,他就喜不自勝。「本來家傑也可以送,但離開紐約之後,他要立刻趕去西德,談一件合作的事,所以只好托你。」
講得這麼委婉,這麼有理由,傳宗心中卻隱隱感到其中有小小「陰謀」。他們故意讓他去波士頓,為家儀製造機會。
只是——他是否該說出嘉文?
「放心,雖然這裡面有少少私心,因為家儀想見你,但我們不會逼你做女婿。」希仁開心得哈哈大笑。
傳宗大窘,臉漲紅得像柿子。
回到家裡,他臉上那陣滾熱還未褪去。人家擺明車馬,他不能就此因循下去,或者,哪天找曼寧談一談。
往美國的日子真緊逼,今天才簽證,明天啟程的機票已送到手。
「預備一下,明天一早公司車來接你去機場,所有細節在飛機上談。」家傑說。
傳宗不擔心生意,他擔心的只是手上那一小盒不知道是甚麼的東西,彷彿千斤重,而他更要親自把這盒子送交家儀。
機票上,連他飛往波土頓的機位都訂好。
下班後,他立刻趕到嘉文處。
「你在公司到底做甚麼職位?怎麼甚麼事都有你份?」
「總管家婆。」他笑。
「走得這麼急。」嘉文頗為遺憾,「否則我挪幾天假跟你去紐約,一定很有意思。」
「為工作哦。」
「偷偷跟著,等顧家傑離開後才露面。」
「下次,下次我們一起去旅行,伯母也一起。」傳宗有點心虛。
想到要專程去波士頓見家儀,他很不安。
「下次度蜜月去,」嘉文母親說,「我去做最大的燈膽。」
傳宗釋然。
是啊!他該計劃結婚,等喜帖送到顧氏夫婦面前,他們便下會再讓他做這樣的任務吧。
「從美國回來後,我們談談結婚問題。」他凝視嘉文。
「想好了才說,」嘉文笑,「不要事後後悔。」
「這是甚麼話。」口中這麼說,心中卻明白嘉文已有懷疑之心。
在上飛機時,他已計劃好,到紐約後去買一枚精緻的戒指回來送給嘉文,讓一切先成定局才說。
無論顧家對他怎麼好,他也不會改變宗旨,他不讓任何人有機會說他是攀龍附鳳之輩,他不是那樣的人。
他只是怕人講他,那麼深心處——撫心自問,他對家儀真是一點也不心動?
心怦怦的加速跳動起來,不安的感覺加深。他不是神,面對家儀這樣的女孩子主動的表示好感,他竟無動於衷?
不敢往下想。人性——唉。
紐約甘迺迪機場有氣派豪華的長禮賓車,穿制服的司機在等候家傑,這是顧家的派頭。
顧家,無處不在的顧家。
傳宗對紐約的印象很普通,雖然出入的都在曼克頓最高級的地方,又住在第五街和五十九街交界的PLAZA酒店,沒有看到任何貧窮的一面,卻強烈地感覺到這城市的勢利,那種大都會裡尖酸刻薄的勢利。
白天跟隨家傑工作,時間緊湊;晚上卻悶得很,家傑總扔下他,有私人的應酬。
家傑在美國讀過書,必然有許多朋友、同學。
他總在窗口往下望。
白天車水馬龍(的確在路邊有讓旅客租用的馬車),遊人如鯽的地方,現在卻冷清清,不現人跡。
紐約和香港不同,午夜的香港,街道上還擠滿了人群。
早晨,被電話鈴吵醒,原本沒有公事約會的上午,誰會那麼早打來?
地產公司的經紀找家傑不遂,轉而找他,要急交一份重要的資料來。
家傑不在?清晨七點?
反正也醒了,他起床梳洗,再給隔壁房間的家傑打個電話,仍沒人接聽。
下樓吃早餐。剛出電梯卻看見迎面而來的家傑。
家傑的領帶沒拉好,頭髮不整齊,下額是沒清理的鬍鬚根,含著一枝煙,睡眼
惺忪的,與平日的他完全是兩個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