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說我媽也是你父親的小學同學,會不會更不可思議呢?」雅芯半試探性地問。
「三個天涯海角各分東西的老同學,幾十年後他們的後代又相遇,嗯……我個人倒 挺喜歡這樣的驚喜。」他笑笑說:「只可惜我沒有太多機會瞭解我父親。」
不是奇遇,也不是驚喜,而是為引一個女人走出過去的夢中,也為另一個女人找尋 自己的根源,因此,才將所有的線又連在一起。憶起幾次提及他父親,他所表現的雷霆 大怒,雅芯小心地問:「你真的不知道葉伯伯在哪裡嗎?」
「不很清楚。」他的樣子很平靜,「七年前我父母離婚後,他曾到史丹福來看我, 談了一些話,然後就很少有他的消息。不准回台灣、不准重回商業界、不准和我接觸, 據說是我母親要求的三個條件。」
「太……太苛刻、太過分了吧?!這在美國是嚴重的妨害人身自由,你父親可以找 律師告她,好爭取自己的權益。」雅芯聽都沒聽過這種事。
「雅芯,這是台灣,不是美國,我們處理事情的方式是另一套。」這是他第一次叫 她名字,但他不自覺,繼續說:「總之,我父親就是同意了,兒子不要,一毛錢也不拿 地就消失了。」
聽見他口中吐出她的名字,雅芯的內心像有什麼融化了一般,感受到他的痛苦,便 很誠摯地說:「我相信葉伯伯沒有不要你,七年沒聯絡,必有不得已的苦衷。」
「我早就不想那麼多了,反正我二十八歲了!也不需要父親了,不是嗎?」他自嘲 地說。
「錯了!任何人在任何時候,都需要父母,只是方式不同而已。」雅芯心有所感的 說。
葉辛潛看她一會兒,彷彿剖心般地說:「或許你是對的,你應該聽說「普裕」有大 麻煩吧?現在我是裡面人人喊打的對象,這時候我好希望父親在身邊,能告訴我該怎麼 辦?」
「我可以體會那種孤立的感覺,像我這次到台灣來,全家人都反對,甚至斷了我的 經濟來源,好在,阿姨和你阿嬤提供我工作,才沒讓我流落街頭。」雅芯以美國式的友 好方式,很自然地將手放在他的手背上,算是一種安慰及鼓勵。
葉辛潛心一動,想握住她,但雅芯卻及時抽開,像沒事人般說:「你有沒有試著找 過葉伯伯呢?比如說,葉家的親戚或朋友啦?」
「我雖姓葉,卻和葉家人不熟,很可笑,對不對?」他苦笑說:「小時候,我媽非 常不喜歡我去葉家,更痛恨葉家人來訪,每次都要和我爸大吵一架。久而久之,兩邊便 互不往來,過年過節大都只有我爸回去探望一下,連我葉家祖父過世時,我也只准待五 分鐘,迅速祭拜,就被司機帶回家了。」
「原諒我的多嘴,不過,我忍不住要說,你母親太不通人情了!」雅芯說。
「其實,我媽有她的心結,她到現在仍像個被寵壞的小女孩,霸道專橫,絕不肯吃 點虧,她最忌諱裙帶關係,當年要想安插葉家的人進「普裕」,根本不可能。」他說。
雅芯想起章立珊那冷冷的模樣,不便批評,只說:「聽起來,你父母的婚姻並不和 諧,所以走向離婚一途。」
一打打鬧鬧也二十多年了,他們沒早些離婚,才是奇怪,大概是產業分不清吧!」
葉辛潛看著她說:「你父母呢?聽他們幾件事,似乎也個性不同……」
他才問一半,余曼玲就在樓梯口出現,笑著說:「難得老同學的兒子來,我非作東 不可。你喜歡什麼口味?我立刻去餐館訂位。」
「不!不必了!我還有事,馬上就走。」葉辛潛站起來。
「你真的不用對我客氣,以前你爸對我挺照顧的。」余曼玲說。
「真的沒有客氣……」葉辛潛說。
雅芯有種說不出來的不捨,希望他能留下來。
余曼玲看見她的表情,想想說:「不然我們送你出去,往前走一點,就是你爸上過 的小學,順便看看,也很有意思。」
「好哇!」他突然停住,又說:「可是雅芯生病……」
「就告訴過你是偷懶嘛!」雅芯迫不及待地說:「今天難得太陽不錯,我早想到外 頭散散步了,在紐約,這可是我天天不可缺少的運動呢!」
兩個一老一少的女人,盛情難卻,加上葉辛潛自己也有意願,三個人就一起走向九 月底的台北街頭。
兩個月以來,雅芯早已經習慣余曼玲緩慢的步伐,葉辛潛則幾次調整長腿的速度, 才能配合上她們。
秋天的陽光暖而不炙人,在這尚未下班的時刻,街道有著難得的寧靜。如此家常的 散步活動,葉辛潛幾乎沒有過,而這樣悠閒地穿梭在台北的馬路,更不知是何年何月以 前的事了。
「這是南門。」余曼玲指著闔著的大鐵門,裡頭隱約有學生的聲音,「我們那時代 ,進出的大都是窮人家的孩子,就住在今天大安公園及建國高架橋未蓋之前的那片違章
建築裡,校長、訓導最愛在這裡抓人,常常都站著一堆被罰的人,大半都僅僅是衣 帽破爛而已。」
「我父親也走這裡嗎?」葉辛潛問。
「沒錯,葉承熙,我,還有伍涵娟……」余曼玲加了一句,「就是雅芯的母親,都 屬於南門的孩子。」
伍涵娟?葉辛潛記得調查報告上,雅芯的母親欄並非這個名字,但他一時也記不太 清楚,因此略過不提。
「我那時候腳還沒開刀,情況比現在嚴重,雖不用拄枴杖,但背不了重書包,有時 走一走還得扶一下。五、六年級到中學,都是涵娟幫我拿書包,陪我慢慢走回家。」余 曼玲繼續說:「偶爾在下雨天或天色稍暗時,葉承熙會和幾個男生跟在我們後面,算是 保護吧!如果有小孩學我走路或欺負我,他都會出來打抱不平。」
雅芯的腦海裡浮現余曼玲給她看的那些舊照片,幾個穿卡其服,面帶菜色,又不怎 麼乾淨的孩子們。
余曼玲又接著說:「後來我每次看武俠小說和武俠電影,都會把你們的父母當成是 裡面的俠客和俠女,他們真是非常好的人。」
雅芯頭微偏,感覺到葉辛潛凝望在她瞼上的視線。
轉個彎,是更安靜的小巷。校園牆內開始露出一些攀爬的籐花,有白、有紫,不似 春天燦爛,卻也星斑點點。再一段,一個不大的門出現,木質很好,還雕刻著圖案。
「這是西門。」余曼玲說:「有錢孩子走的,各個粉妝玉琢。他們來自新生南路那 一帶的大戶人家,住的是庭院深深的日式大宅。辛潛,我可以這樣叫你吧?你母親的章
家就是其中的一戶望族。」
「我母親和我父親也是小學同學?」他驚訝地說。
「不!他們差了有兩屆吧!」余曼玲回答,「倒是章家有個女兒叫章立純,在我們 隔壁班,好喜歡你父親,還不時送甜點、蛋糕過來,我們常攆她、噓她。」
「章立純是我堂姨,我還不知道有這一段呢!」他笑著說。
談著談著,他們來到新生南路上,余曼玲說:「你們無法想像,以前這條路是楊柳 垂兩岸的大圳,十分古樸。那頭的高樓大廈後面,則有參天古木和小橋流水,景色還挺 美麗的,我甚至還去過一次你們章家。」
「真的?我還只見過照片呢!」葉辛潛極有興趣的說。
「日本式房子,庭院好大,種滿花草。」余曼玲用手比一比,「裡頭的房間一個接 一個,數都數不完,還有水井和小遊戲場,對我而言,那真像奇妙的夢幻世界。」
「余阿姨說得好吸引人,我巴不得親眼看見,只可惜都拆除了。」雅芯說。
「我們這些南門孩子上無聊就到西門這裡偷摘有錢人露出圍牆外的水果,像桃子、 桑葚、番石榴、龍眼都有,我們甚至還遠征到新公園呢!」
「新公園?用走的?」葉辛潛睜大眼睛問。
「那時的孩子都走很遠的路喔!但當然不包括我。」余曼玲說:「你們爸媽走的范 圍,以大安公園為中心,北到長安東路,南到公館,西到植物園,東到通化街,都用雙 腳,窮孩子嘛!你們都想像不到。」
雅芯並沒有台北地理的真切概念,但天天滿街跑的葉辛潛則知道那涵蓋面之廣,對 只靠雙腳走的孩子而言,還真是天涯和海角。
第一次,他對父親起繭的手腳有了敬佩之心和孺慕之情。
「我媽是女孩子,她也走嗎?」雅芯好奇的問。
「她走得才厲害哩!」余曼玲笑說:「常常領頭的人是她,不停的人也是她,看看 她,不就一飛飛到遙遠的紐約去嗎?」
不只紐約,還可更深一層,飛到她回不來的雙重噩夢中。雅芯望向那車水馬龍,逝 去的景物由空間消失,僅讓人從記憶及歷史中憑弔,或者再加上一個夢境裡……緩緩踱 步中,他們來到新生南路及信義路的交會口,此時已是下班時分,交通尖鋒期,汽車、 巴士和摩托車的流量大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