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曼玲說:「這裡以前是一座橋,我們就叫『橋頭』,我還親眼見到牛車經過呢!
這些年的變化,只能用滄海桑田來形容。」
「這成語我背過,是從一本神仙傳來的,表示世事的變遷很大。」雅芯說。
「你這兩個月來,倒學了不少東西嘛!葉辛潛逗她說。
「雅芯記憶力好!又有語文天分,連我自己都驚訝,一個在美國長大的孩子,中文 會那麼好。」余曼玲說。
「謝謝誇獎,不過,阿姨說的全是事實,我的聰明是人人皆知的。」雅芯故意鞠個 躬說:「中文好,除了要感謝我的腦袋和我的母親外,台灣的連續劇錄像帶和小說都功 不可沒。」
「哈!又一句成語!」葉辛潛看她一副致謝的模樣,好玩地說:「那我考你一個, 「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是什麼意思?」
「啊!我有看過。」雅芯歪頭想著說:「也和滄海桑田差不多,都是變化嘛!」
「還又多了一層興亡盛衰的不定性及無常性。」余曼玲見他們開心,也忍不住加入 ,好像又回到和伍涵娟、葉承熙相處的青春年代。
「再考一個,嗯!眼看他起高樓,眼看他高樓傾……」葉辛潛說著,心裡竟有種不 祥的預感,這不是目前「普裕」的寫照嗎?
幸好綠燈亮起,大家忙著過馬路,沒有聽清楚,讓他能及時將話收回,在心裡慢慢 咀嚼。
大安公園內一片綠意,有不少人運動跑步。他們漫步在花樹間,余曼玲又回憶說: 「這裡以前是國際學舍,後面有美軍基地及美軍宿舍,我們常常偷跑進去,看外面都沒 有的西方電影,也才瞭解到世界之大、之美,絕非我們窮困的家所能比擬的。這或許也 是我們這一代南門孩子野心特別大、出國特別多的原因吧!」
「所以,阿姨也選擇到奧地利,對不對?」雅芯說。
「是呀!我的兄弟姊妹和好友都走了,我因為行動不便,拖到三十多,快四十歲才 成行。」余曼玲指著前面說:「若是方向沒錯,這塊地是美軍高級長官的宿舍,美麗的 別墅形式,於我們如天堂。每年聖誕節,他們會開放一天,唱詩歌、發糖果,讓我們見 識到富裕人的生活。更幸運的是,我在這裡學會了鋼琴,甚至成為我能獨立的求生技能 。」
「美軍也教鋼琴?」葉辛潛揚眉問。
「我的啟蒙老師是一位好心的牧師太太,我還是因為殘障才能獲選。學鋼琴是有錢 人的玩意兒,若不是那位牧師娘,我哪學得起?」余曼玲看向雅芯,「你媽還因此嫉妒 我,有一次還說希望自己腳也跛,能碰一碰琴鍵,為此我們還吵了架。她極聰明,若有 機會學,成就一定比我高好幾倍。」
雅芯憶起母親說過的,學琴學畫都沒錢,想學畫又遭到當眾羞辱。人若愚些、笨些 ,也沒有事,偏偏母親聰慧心細,受的折磨及創傷也比常人多。
也難怪在才藝靈性的培育上,她對子女付出極大的關注,甚至造成丈夫及婆家的不 滿,因為彭家向來講求務實及實用,認為音樂和藝術不過是廢物而已。
他們走到公園深處,葉辛潛若有所思地說:「假如我記得沒錯,這裡是一大片違章
建築,我小時候來過幾次。」
「你的記憶力很好,葉家是住在裡面。」余曼玲說:「我和涵娟是在外圍一帶,每 次要進去找你爸爸時,總會走錯路,因為向來搞不清楚那七轉八彎的巷子,有時整面牆 不見,有時多一間屋子,真像一個大迷宮,迷路是家常便飯。」
迷宮?雅芯想到母親信裡對夢的形容,她說要找「熙」,卻被困住,無路可出,只 有死封的牆壁和萬丈深淵,只有臉色陰慘的活死人……因為太專注於自己的思緒,雅芯 沒留意到葉辛潛的問題,只聽余曼玲回答說:「對,這兒是發生過好幾次大火,曾經是 台北著名的「火藥庫」,損失及死傷都很嚴重。但居民毀了再蓋,從不輕言離開,這也 是為什麼拆遷拖了幾十年的原因。」
面對已經消失的空間,各人有各人的慨歎。
余曼玲說:「人走的走、散的散,只有我還留著做見證。真的,好久沒走這麼遠的 路、說這麼多的話了,真虧你們兩個有耐心聽我講。」
「阿姨,我們喜歡聽,因為能更進一步瞭解自己的根源及父母,對不對?」雅芯用 手肘頂一頂還在發呆的葉辛潛。
「對、對!若沒有餘阿姨,我還不知道葉章兩家有這麼多故事呢!」他趕緊附和。
秋天的夜來得快,沒一會兒天幕便垂下藍幕,公園的燈一盞一盞地亮起。
余曼玲說:「被我一懷舊,反正也到了晚餐時刻,吃個便飯應該不會再拒絕了吧?
」
「看,那兒就有港式餐廳。」雅芯指著霓虹燈處說:「吃飯可以,但得我們葉總經 理請客,原因嘛--第一,他是我們當中唯一的男人;第二,他最有錢。」
「雅芯,你皮起來也是不得了!」余曼玲使眼色說。
「我是應該請客。」葉辛潛趕緊說:「但我的原因不同。第一,余阿姨是我爸的老 同學,又讓我有如此多的收穫,請一百次客都嫌不夠;第二,雅芯老嫌我沒有紳士風度 ,今天正好可以表現一番,不管是出錢、出力和出時間,我都很願意。」
「看,你也和你爸一樣會講話哩!」余曼玲笑著說。
向著那金碧輝煌處走,葉辛潛覺得自己有種脫胎換骨之感。走過父親所走的路,聽 著章家的富及葉家的窮,眼前所有的快速變化,「普裕」大樓裡那些勾心鬥角及惡毒謾 罵,似乎都變成好遙遠的事了。
名又如何?利又如何?一切辛酸奮鬥,漫長的幾十年,散步一圈,兩個小時,就全 部講完了,真要爭得你死我活嗎?
這都是生於商業世家和受商場嚴酷訓練的他不曾想過的,或者未來心態上的調整, 比該怎麼做還要重要吧?!
另一邊的雅芯則滿腦子都是療養院裡那安靜又自閉的母親,瞭解了種種過往及恩怨 ,反而令她更迷惘。
母親此刻陷在已經不存在的時間和空間裡,和一些不存在的人在一起,而她要找個 失蹤,或不存在的人來指引母親,不是也等於將自己帶入一場荒唐大夢嗎?
第六章
驀然
回首生命總是失落比得到多,拋得容易,去得瀟灑,來時路已染滿悲傷顏色。
回首闌珊處,凝望的,是天地無邊的寂寞。
十月份,高容美和五個好同學決定好度假地點,本來首選的是去北海道賞雪,但老 人家畏寒又犯風濕,最後看準墾丁公園,雖老掉牙,但至少安全又方便。
雅芯是唯一被邀請的年輕人,因為她不曾去過。在臨行前一天,高榮美還問她說: 「和我們幾個老女人出遊不怕無聊嗎?」
「不會,我最愛聽阿嬤講古啦!而且,游台灣也是我的心願,你們看多、聽多,絕 對是最好的嚮導。」在她和葉辛潛關係變好後,對老夫人的稱呼很自然的就改成了更親 切的阿嬤。
「小嘴真甜,長得也漂亮,將來誰娶到你是他的福氣喔!」高榮美開心地說:「你 丈夫就叫『垃圾門』!」
雅芯一愣,半晌才恍然大悟,「哦!是luckyman啦!」
當晚整理行李較遲,又是葉辛潛送她回家。
離上回他到「妙妙」探病,又是幾個星期過去。這期間他們相處得很好,他再不像 是普裕大樓裡那個嚴肅倨傲的總經理,她也不再是冷著一張臉,凡事都不屑的嬌嬌女, 兩個人談笑風生,倒彷彿是美國大學校園中,那些開朗的年輕男女,一會兒英文、一會 兒中文,讓高榮美都睜大眼睛,隱隱感覺到那暗生的情素。
然而,葉辛潛有自己的隱忍處,首先,他和雅芯仍是僱主和僱員關係,再者,公司 內的事已讓他焦頭爛額,實在無心力再深入一段感情,此外,他也摸不透雅芯的想法, 因為她是在美國長大的,待你友好熱情,不見得就是有意。所以,對女人向來冷漠排拒 的他,可不願自作多惰。
有時,要保有一個朋友,比結交一打女人還困難,而雅芯,正是他少數能談心的朋 友之一。
在雅芯這方面,要否認被他強烈的吸引,那是昧著良心說話,但她目前有更重要的 任務在身,只要一想想療養院裡那可憐的母親,她就無法放任自己去談戀愛。
況且,她在美國還有一個秦履宏,雖然兩人因理念不同有漸行漸遠的趨勢,但也算 未結束的一段關係。在中學時,因為培養了正確的男女戀愛觀念,雅芯喜歡坦然和理性 ,所以仍壓制著自己對葉辛潛那不尋常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