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已經提出理由及方案,解釋為河要保留二廠的百份之五十,儘管會使「普裕」的 規模大幅縮水,但至少風險最小,可他們為何非要放上全部的籌碼,要賭個大家你死我 活呢?
他的掌重重地打在牆上。
會議室的門又開了,章立珊跟著出來說:「阿潛,你為什麼就不妥協?為什麼要把 事情搞得那麼僵呢?」
「是我僵?還是你們僵?」葉辛潛依然情緒激動,「媽,你知道一廠上下游的虧損 有多嚴重嗎?如果不留後路,我們連一塊磚、一片牆都拯救不了。」
「這點我就覺得你太武斷了,你舅舅在商場上比你久,經驗比你多,他的判斷會不 比你正確嗎?」章立珊說。
「如果判斷正確,如何會有今天?」他冷笑地道。
「會有今天,也不全是他的錯!」章立珊說:「反正我們要盡全力救章家、救「普 裕」,否則,我們有什麼臉面對你在天之靈的外公呢?」
葉辛潛看著她,突然問:「媽,你雖嫁給爸爸過,但從來沒認為自己是葉家人,對 不對?」
「我從沒嫁進葉家,是你爸爸入我章家門。」她態度冷硬地回答。
「那你一生中最遺憾的事,大概就是替姓葉的生下一個葉家小孩吧?!」他低低的 說。
「不!我從來不後悔生下你!」她頓一下說:「只後悔沒有堅持讓你姓章,這是我 最錯誤的讓步。」
「我卻寧願自己姓葉。」他淡漠的說。
聽到這話,章立珊又火了,「無論姓章姓葉,你都是要以章家為中心,你舅舅怎麼 說,你就怎麼做!」
「媽,我是個人,不是工具。」葉辛潛用疏遠的表情說:「我相信外公若活著,一 定會贊成我的做法。」
他還是不願意有一絲鬆動!章立珊望著遠去的兒子,對著後面走來的人幽幽地說: 「這孩子的個性,比他爸爸還頑強乖僻!」
「只怕他再堅持,會惹出麻煩。」姜文理說。
「什麼麻煩?你聽到什麼了?」章立珊緊張地問。
「什麼都沒有,只是感覺。」姜文理皺著眉頭回答。
章立珊輕枕在未婚夫的肩頭,一輩子裡,金錢財勢是令她最有安全感的東西,如果 章家傾塌了,她還能活下去嗎?
葉辛潛坐在車上,仍無法平復情緒。當他看到那尚沾有一點漬印的地毯,不由得想 到雅芯敘述她那愛車成癖的父親時的表情。
沒錯,有的人活著,習慣把物品當人一樣的愛惜,卻將人當成物品般地去糟蹋,比 如他自己,以他身為天之驕子的高傲,不也犯過許多冷酷的錯誤嗎?
突然間,他好想見見雅芯,和她談談,在她的範圍之內,都有一種能令他忘卻世俗 煩惱的奇妙效果。
回到信義區的家,警衛都訝異他的早歸。
辦公室裡不見雅芯,只有高榮美和一個老同學在聊天。她見了外孫便說:「我們正 在商量要去哪裡開同學會呢!」
「哇!幾週年了?」葉辛潛笑著問。
「從二女高畢業,已經五十五年羅!」兩位老太太同時回答,還笑得像小女孩一樣 。
他看看桌上一迭旅遊資料,給了一點建議,再假裝漫不經心地說:「咦!怎麼不見 彭小姐呢?」
「她今天請病假,說是感冒,可能是前幾天工作太累了。」高榮美說。
感冒?必是那天淋雨的結果了!
葉辛潛知道自己沒有過度關心員工的權利與義務,但他就是忍不住會忐忑不安,彷 佛雅芯淋雨是他的錯,另一方面,他也好想見她,所以在尚未考慮清楚前,他就已換上 家常服,開車往大安區的方向出發。
午後的「妙妙音樂園地」,有很多家長和孩子進進出出。葉辛潛很努力地找到停車 位,走了一段路才到門口,他此刻一身休閒裝和牛仔褲,已沒有西裝筆挺的老成嚴肅, 單純是個年輕帥俊的男孩。
他走進「妙妙」,因為他不像會出現在這種地方的人,以致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向他 。
園裡的一位老師問:「請問找誰?」
「我找彭雅芯小姐。」他有些不自在地說。
找雅芯,就非透過余曼玲不可。沒幾分鐘,葉辛潛就看到一位左腳微跛的中年婦女 踱出來,她的視線在接觸他時,微微睜大,有的是無法掩飾的驚訝。
「你好,我叫葉辛潛,是來找彭雅芯的。」老實說,從小到大,只有女生找他,還 未有他上門找女生的經驗,所以應對有些生澀。
「我知道你是誰!」余曼玲興奮地說:「你和你父親長得好像呀!尤其那額頭、鼻 梁和眉眼,有點混血的味道,真是一個模子出來的!」
「你認識我父親?」他相當意外。
「他是我小學同學,當過班長,還是全六年級總級長,勇敢又講義氣,是大家的英 雄偶像。」她笑著說。
已經有許多年了,葉辛潛不曾聽人提起父親,如今在這個小小的地方,聽這親切的 閒談,有種極少有的溫馨感覺。
「看起來很帥喲!」有個來接孫子的阿嬤直盯著葉辛潛看。
「他那爸爸是金城武和湯姆克魯斯的混合體,我走遍世界,再也沒見過那麼好看的 男人了!」余曼玲說得臉都發紅。
「哦,MyGOd!」旁邊一位年輕老師做出快昏倒狀,「園長,那就是你一輩子不結 婚的原因嗎?」
「是喔!曾經滄海難為水嘛!」余曼玲開玩笑說,再看看葉辛潛,「對不起,我們 葉先生都不好意思了。」
好不容易脫離了女人堆,葉辛潛由邊門走向二樓。在轉角處,就聽見鋼琴聲,他對 古典音樂不熟,只覺得彈奏技巧很好。
會是雅芯嗎?
果然是她!在大大的鋼琴後,她穿著白毛衣和棕綠色長褲,長髮披散、脂粉不施, 令他憶起在史丹福見過的華裔女孩,秀麗而明朗,即使略帶病容,也有著無法形容的生 命力。
見到葉辛潛出現,雅芯嚇了一跳,交錯換位的雙手戛然而止,她說:「你怎麼來了 ?」
「聽我阿嬤說,你生病了……」這是個理由,但不是非常好。
「你們「普裕」的手冊,有僱主探員工病的這一條嗎?」雅芯很直接的問。
「呃!沒有,不過,你淋雨,是我不對……」這話更荒謬了,他因此說得支支吾吾 。
余曼玲在旁邊看得津津有味,這不就像當年看葉承熙和涵娟談戀愛一樣嗎?現在是 他們的子女,男的像父親,女的像母親,那曾有過的濃情深愛,會不會跟著遺傳到下一 代,彼此再一次情有獨鍾呢?
「葉先生來探病是一片好心,我們可要好好招待。」余曼玲打算泡壺茶,和這後生 小輩好好聊個天。
可無奈,茶剛泡好,樓下就有家長來找,余曼玲只好告退,留下兩個年輕人獨處。
葉辛潛看雅芯啜一口綠茶,忍不住問:「你也喝中國茶嗎?」
「以前很不習慣,總要加糖或牛奶,上大學後才慢慢體會中國茶的清醇。」雅芯說 :「我還是很訝異你來看我。」
「難道我就不能當一次好人嗎?」他摸摸鼻子笑說。
「所以來看我,是因為慈悲心腸?」她替他解釋。
「或許吧!反正我已經來了。」他又笑笑說:「看起來,你的病好了大半。」
「本來就不是大病,只是疲倦,找個偷懶的借口罷了。」雅芯見他沒應聲,又說: 「一直不習慣這裡的秋天,沒有滿山紅葉,最怕是忽冷忽熱的,以為涼了,一下又變成 夏天,害我都不知道該穿什麼衣服。
「想回美國嗎?」他問。
「暫時不!」她搖搖頭。
葉辛潛不自覺的鬆了一口氣,接著問:〔你好像沒有告訴我你打算留多久?」
等找到葉承熙的人吧!但雅芯不能明言,只說:「我計劃是一年,然而,也有可能 更早。好怪!你怎麼突然關心起我來了?」
雅芯是美式脾氣,有疑問大都坦然提出,這倒難為了心裡有鬼的葉辛潛,他假裝幽 默地說:「你那天說你父親愛車成癖的故事,如當頭棒喝,我真怕哪一天也真會愛物勝 過愛人,所以決心改變。我今天來看你!搞不好明天就去看王警衛和李司機的家人也不 一定呢!」
「當頭棒喝。我知道,是一個和尚黃檗打他徒弟的故事。」雅芯見他又笑出來,忍 不住說:「中國話我沒問題,但成語真是一大考驗,就像美國俚語,不深入當地,還真 不懂……不過,我那番話真那麼有效嗎?」
她那認真的神情讓葉辛潛領悟到,她對他真的具有某種影響力,由最早的觸怒、爭 執、冷戰,以及後來的和解與溝通,像兩條有吸引力的並行線,愈靠愈近,這是他與人 從未有過的結交模式。
她到底哪裡特別?因為有著聰慧、堅定、自信和一種仁慈感性嗎?抑或者她有著西 方的開朗明媚及東方的溫柔敦厚?葉辛潛一時思緒紛擾,無法回答,便換個話題說:「 那位余園長很妙,說是我父親的小學同學,我覺得好像是碰到一場艾麗斯夢遊式的奇遇 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