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文開了右扇門,打量著桌床齊全的室內。突然左扇門「砰」地一聲,嚇得她轉過身,看見宗天,她手上的包袱又落地一次。
他橫眉豎眼地劈頭就說:「我不相信你對我在浮山的事,一點都不知情!
告訴我,你到底是為什麼而來?」
「我是真的不知道呀!」湘文說。
「怎麼可能?你二姊和芙玉走得很近,難道她都沒有提嗎?」他仍一副指控的樣子。
「沒人問就自然沒有人提。」她回答說。
這話不但消減不了他的怒氣,反而讓他更毛躁,「無論如何,去年在琉璃河畔,你堅持跟我師父走時,我們就恩斷情絕了!你明白嗎?我對你再也沒有一點感覺,不是朋友,甚至連兆青的妹妹都不是!你只是一個我想遺忘,發誓永遠不要再見到的人。」
他的憤恨除去了湘文僅有的防備心,她眼眶發熱,想說抱歉,想給他安慰,想平息他所有的痛苦。但他不給她機會的繼續說下去:
「可是你偏不放過我!金山銀海的夏家你不待,為何要回到汾陽?而汾陽你不安份守己地守著,為何要到浮山?這是我的地盤,你若知趣,就不該踏進一步!」
他的指責,聲聲嚴厲,只差沒說出羞辱的言詞了。此刻,湘文也不得不反駁說:「我已經說過好幾次了,我根本不知道你在浮山。如果我事先知情,我一定躲得遠遠的,不會讓你看到!」
「好!我就等你這句話!」他臉上有某種殘忍的表情,「現在你曉得我在浮山了,可否請你打道回府,別打擾我的清靜呢?」
「我……這怎麼可能呢?珣美姊好不容易盼到我來,學校需要代課老師,她也需要幫手,我不能棄之不顧!還有,我若回去,又如何向吳校長交代呢?」
她搖著頭說。
「所以,你存心要在這兒搗亂?」他咬著才說。
他那毫不掩飾的強烈厭惡,讓湘文痛苦。她幾乎無法應付,只能避其鋒,用帶著哀求的語氣說:「我怎麼會搗亂呢?我來是真心想幫珣美姊,沒有其它目的。而且我只待三個月,明年初我就走了,我保證只留在學校的範圍之內,不靠近醫院或浮山的任何地方,這樣你就看不見我了,不是嗎?」
又是那雙眸子,露出了楚楚可憐的神態;又是那小小的唇,柔柔地吐出軟化人意志的話。他忘了下一句要說什麼,她已經開始混淆他的心思了。他反正只剩一個月,難道他連這三十天都忍不了嗎?既是男子漢大丈夫,又何必在這裡和她糾纏不清呢?
宗天的眼中有著不自覺的挫敗,轉身就走。臨到走廊,他又回過頭說:
「記住,不要讓我再看見你!」
他走後,湘文好像打了一場仗,好累好累。由去年秋天開始,她經歷了許多事,一次次的遷徙,一重重的波折,但都不像和宗天面對面時,那麼叫人筋疲力竭。
她掩住乾澀的淚眼,不知道自己還能撐多久。
※ ※ ※
宗天送走最後一個病人,幾位幫忙的村民說:「今天是撫兒的滿月酒,你不來嗎?」
「我等一會兒,你們先去。」他說。
沒幾分鐘,麥神父也來催,宗天用同樣的話回答他。既是珣美請客,湘文必然會在場。他由醫院的窗子望出去,來來往往的人群,可感受那熱鬧的氣氛。湘文一定會露出美麗的微笑,輕聲地與人寒暄問候;
大人喜歡她,小孩喜歡她,短短的時日,她就抓住村裡每個人的心。
可她愈快樂平靜,他就愈痛苦暴躁。
說是不要見面,湘文也很技巧性地避開他,但浮山就那麼小,看不見也會聽得到,聽不到也可以感覺得到。何況她就在對街,隨時隨地都會蹦出他的腦海,讓他不想都不行。
他勉強由座位上起身,但不是到學校,而是往教堂後面的實驗室走去。那兒有麥神父送他的顯微鏡和化學器材,正好可以研究藥草。比如他現在醉心探索的是長在二十公尺以上高山的冬蟲夏草,那是一種極珍貴神秘的藥材,人們一直分不清楚它到底是動物,還是植物。
這一年來,還真虧這些研究讓他廢寢忘食,也同時忘掉一切的煩惱。
一開啟顯微鏡,他就不去注意時間的飛逝。季襄找了好幾處,才在實驗室發現他。
「你竟然在這裡!」季襄揚揚眉說:「我記得你是從來不曾錯過任何酒席的!」
宗天伸伸懶腰,看看窗外的星月說:「我沒想到會弄得那麼晚。」
「快來吧!你別想賴掉給嫵兒的大紅包。」季襄幫他關上燈說。
深秋的夜,寒意極濃,天上的星顯得淡而遙遠。他們穿過石路時,已有散席的人和他們打招呼。
或許湘文也走了吧!
然而,老天並不給他好過,湘文一直在那裡,而且還抱著嫵兒,像一個小母親。他只有坐到最外頭的一桌,混在人堆裡吃喝,盡量對她視若無睹。
酒足飯飽,人都走光後,季襄還硬留他下來大談女兒經。這時珣美走進來,後面跟著抱娃娃的湘文。她竟還沒走?今晚她招搖得還不夠嗎?宗天累積了多時的挹鬱,一下子達到頂點。他站起來,想他不想的便用極嘲諷的語氣對湘文說:「你就那麼愛抱嫵兒嗎?不知情的人,還以為你是她母親呢!」
珣美完全不曉得他們之間有心結,所以一時未聽出弦外之音,還附和說:
「可不是嘛!除了我之外,嫵兒最喜歡湘文了,連爸爸都不給抱呢!」
「這女娃太現實了!」季襄笑著說:「只我沒有奶,又不像湘文能做漂亮衣服給她穿,就不給我好臉色看。」
宗天的視線落到撫兒身上的粉紅袍子,一朵朵琉璃草的藍花兒沿邊而繡,突然再也不能忍受的說:「為什麼老要繡琉璃草?它既不尊貴又不可愛,那陰沉沉的藍,會讓人的心冷酷無情,變成一片『冰』心,你為何還要一繡再繡呢?」湘文又驚又急,忙對他搖頭。今天是特殊的日子,他一心要當眾鬧開,不是讓大家難堪嗎?
「宗天,你到底喝了多少酒?」珣美皺著眉頭說:「繡琉璃草有什麼不好?
我就喜歡它的花色,藍得靈巧飄逸,一點也不『冰』,而且它還有個名兒,叫勿忘我--」「對!就是這個『勿忘我』!它是一個魔咒,會附在人的身上,會讓人受它控制,壞的時候,就像是永遠爬不出來的地獄。」宗天的話直指著湘文說,她手上的嬰兒不安地蠕動著。
「宗天,你會嚇壞嫵兒的!」季襄用力拉住他說。
「你們根本不該讓她抱嫵兒!她只會給嫵兒壞的影響,給嫵兒不幸的未來。
瞧!她自己不就成了寡婦嗎?」宗天口不擇言地說。
現場驀地安靜下來,其餘三人皆目瞪口呆地望著他。
「我……我還是走好了。」湘文用顫抖的聲音說。
「不!該走的是他!」珣美走到宗天面前,極憤怒地說:「我沒想到你竟是那麼殘忍的人!今天是嫵兒的滿月,她出世後的第一次慶祝,你就用了『魔咒』和『不幸』的字眼。你若不收回這些話,我這兒永遠不歡迎你!」
此時嫵兒嗚嗚地哭了起來。
「還不快走!」季襄拖著宗天說。
宗天並不依順,師兄弟動了一些拳腳,在打翻桌上的茶杯後,季襄才使了真力氣,把他「拎」到外頭去。
「他真是瘋狂!」珣美心疼地抱過嫵兒,邊哄邊說:「他對你的反應也太奇怪了,難道就因為你會繡琉璃草嗎?」
湘文靜靜地收拾茶杯水漬,有一剎那,她真想說出她和宗天的所有糾葛,但在這種情況下,有用嗎?
「你別太在意宗天。」珣美安慰她說:「他曾喜歡過一個會繡琉璃草的姑娘,所以對這花兒就特別敏感。我也沒想到一向爽朗的他,會是那麼死心眼的人。」
湘文是有點兒被嚇住了,她以為怒會隨時間減少,恨會一日日消失,但宗天卻更強烈,把他的人由裡到外都改變了。
他將「一片冰心」說成冷酷無情,是否當年被他索去的琉璃草圖,也毀於他的憤怒之下呢?
季襄回來後,說宗天沒事,湘文才走回自己的廂房。冷白的霜夜,朦朦朧朧,她內心也彷彿有東西在沸騰著。
才踏上迴廊,角落突然有個黑影竄出,彷彿蟄伏已久的夢魘。若非月光照在他的臉上,她恐怕會失聲尖叫。
「是你!」她脫口而出。
「沒錯,是我!」宗天一副來者不善的樣子,極其陰沉地說:「這下你可稱心如意了吧?我被珣美驅逐出門,又險些和季襄反目成仇,你可親眼看見你如何破壞我的生活了吧?」「我沒有破壞什麼……」湘文反對他的指控說:「從頭到尾都是你一個人在鬧,今天是嫵兒的滿月,你明知道不該說那些話的。」
「我說那些話,都是因為你,我受不了看見你!」他更凶狠地說:「你答應我的,結果又出現在我面前,這一切都要怪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