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怎麼能怪我?嫵兒過滿月,我能不到嗎?」湘文辯駁地說。
「這就對了!我也非到不可,所以結論只有一個,我和你絕對不能待在同樣的地方。」他冷笑地說。
「我到浮山是為了珣美,難道你不能看在她的份上,忍一忍嗎?」她強抑心中的激動說:「反正不過再兩個月,我就回汾陽了。」
「回汾陽?不!汾陽是我的家,也不是你該留之地。」宗天的語氣多加了殘忍,「你該回去的是宿州。那兒有夏家,有你丈夫的墳,才是你這輩子真正的棲身之所!」
這話傷人之至,令湘文幾乎無法呼吸。宿州於她,是異鄉,沒有丈夫,也沒有墳,他到底要逼她到什麼絕境?
內心隱隱的沸騰衝到她眼底,入目是一片荒原,只有心碎與孤獨。
他老把一切過錯都怪到她身上,她天生溫柔順從,因覺虧欠,所以默默承受。可是天知道,因為他,她陷入前所未有的痛苦掙扎中,彷彿在霧裡的危崖摸索,只能靠著「義理」繩索的支撐,才不致墜入萬丈深淵,而又為了顧及「情」字,她必須生活在謊言中,過著沒有未來的日子。
她難道不淒慘,不委屈嗎?
一個埋藏在她體內的倔強湘文,由隱匿到躍現,如荒原裡的一把火,激起她生命中從未有過的憤怒,足夠她踩過殘忍的尖刀,用挑釁的語氣說:「你在浮山,我不能留下;汾陽是你家,我不能落腳。那麼為何不反過來說,我到浮山,你就應該離開;扮陽也是我的家,該走的人是你呢?」
宗天愣住了,一下子無法由她的話中理出轉折。只是她向來羞怯的眼神,晶亮地瞪著他,一個不一樣的湘文,讓他舌頭打了結。
「你師父說你狂傲自我。目中無人,還真是沒有錯!」她繼續反擊說:
「你以為所有發生的事情,只有你一個人在受苦嗎?你說你不想看見我,但你有沒有想過,其實我也不希望看到你呢?」
湘文不希望看到他?聞言,宗天有一種手忙腳亂之感。他向來屬於理直氣壯的一方,但僅僅碰到她兩句的反質問,他就如虛弱的病人,不堪一擊。
「從一開始,就是你不斷地招惹我。你將我當成沒有主見的傀儡娃娃,見了喜歡,就千方百計地要,要不到就搶,搶不著就老羞成怒。」湘又一發不可收拾地說:「你完全沒想到你任性的作為,會造成什麼後果。身為堂堂七尺男兒,你該想的是振興家業、憂民憂國,但你卻把精神浪費在兒女私情上,又算什麼頂天立地的大丈夫呢?」
宗天終於聽出端倪了,他的驚愕勝過氣憤,用帶著半威脅的聲音說:「你在教訓我?」
「教訓也沒有用。去年在琉璃河畔,你師父已經給你當頭棒喝,你卻依然執迷不悟,比如此刻在浮山,我處處顧全大局,你卻還是一意孤行……」她不受影響地說。
「我一意孤行還不都是因為你!」他猛地打斷她的話。
「不要再把錯推到我這兒。你是繫鈴之人,也是唯一的解鈴之人。你若如你所說,對我恩斷情絕,連朋友都不是,就早該將我去到腦後,瀟灑自在,更不會在乎我住哪裡了,不是嗎?」她乾脆直言。
「我當然瀟灑自在,當然早就把你丟在腦後。」他帶著極倔的表情說:
「只是我不喜歡舊日的風景重現,那等於在提醒我曾有的愚蠢及錯誤!」
湘文放棄了!軟求不成,硬施不成,面對他,永遠是厘不清的糾結纏葛。
她太累了,但表面上仍不露出絲毫的軟弱,用不屬於她的冷硬聲音說:「既是愚蠢和錯誤,為什麼還不走呢?我承諾不到你的範圍之內,但學校是我的範圍,你也不該闖進來!」
她竟敢限制他?宗天再一次驚怒的說:「你錯了!整個浮山都是我的!我愛到哪裡就到哪裡,沒有人能對我下命令!」
這是什麼話?這人簡直狂妄到無藥可救的地步!
湘文再也受不了的說:「我這兒就偏不許你來!你走!你走……」
他佇立如一座山,眼神充滿挑釁。湘文氣急攻心,再也不顧閨秀之姿,男女之別,使勁將他推出去。
宗天沒料到她會出手,而且是卯盡全力。當她纖秀的手碰到他練過武功的膀臂,他竟沒有抵抗的能力,踉蹌一下,人被逼到門外,還差點撞到廊柱。
「你走!我不犯你,你也別再來犯我!」她喘著氣說,再將門重重地關上。
有好長一段時間,她心跳如擂鼓,充斥在整個房間。慢慢的,呼吸平緩了,屋內寂靜,屋外也是寂靜。
她由窗縫向外偷看,長廊下已無人,只有月白映著霜白,冷冷清清的,比往日更顯淒涼。
她腳一軟,跌坐在椅子上,全身只有手還傳來推他堅實肌肉的感覺,隨著心跳而隱隱作痛。對於方纔那愈弄愈糟的談話,她也唯有欲哭無淚了。
第八章
礦區摔傷了幾名工人,宗天和麥神父忙了一個早上,直到午飯時刻,才有機會伸伸懶腰。他不經意的往外一看,竟是銀白色的世界;所有的屋頂、枝椏、道路都罩上一層薄薄的雪,遠遠的山都化入天際,蒼茫一片。
今年的第一場雪,提醒他年關將近,又是他非返家不可的時候了。說是一個月就結束浮山的工作,但他拖了兩個月,現在又邁進了第三個月。
他對家人朋友說了各式各樣的借口,比如研究未完成,醫院人手不夠……
等等,但他很清楚,湘文才是最重要的因素。那一夜的談話之後,他彷彿一個感染風寒的人,發了一身大汗,熱退氣順,血脈舒暢,所有爺爺的規勸及師父的教訓,都不如湘文發的那一頓火,能打到他的心坎上。
小小的湘文,竟有那麼凶悍的一面?
不!他不該驚訝的,他早就吃過她頑強脾氣的虧,只是她用溫柔及眼淚來妝點,讓人輸得痛心,輸得無可奈何。
那一夜,若不是太過意外,他不會那麼輕易離去。不過事後想想,湘文罵得也沒有錯,他是繫鈴之人,也是解鈴之人;他的確在兒女私情上著了魔,的確太狂傲自我……這些都是他努力要擺脫的障礙。
他是不該在乎湘文的。
為了表現自己的氣度,他決定回到原先的幽默風趣,即使有湘文在場,他也會彬彬有禮。
然而,現在要看到湘文,竟比以前更難。有時候他故意繞過學校,就是不見她的人影,她似乎又開始玩躲迷藏的遊戲了。
在這種情況下,他只好一直留在浮山,他要向她證明,她再也不會左右他的動向及情緒了。
雪停了,宗天正準備做出診的工作,阿標突然破門而入,手裡還抱著一個流血的孩子。
「快點,他被車撞了!」阿標神情慌張地說。
宗天連忙清洗傷口做處理,好在沒損及筋骨,都是四肢的皮肉之痛,但孩子已經嚇得泣不成聲。
「平常按喇叭,大家都會自動地閃開,誰知道小三子會衝出來呢?」阿標懊惱地說。
「今天礦區出了點兒事,所以孩子比較沒人管,也不能怪你。」宗天俐落地上藥說:「瞧!沒什麼大礙,連針都不用縫。」
「謝天謝地,幸好我開得慢,范老師又動作迅速,及時抱開孩子……」阿標忽然轉頭說:「咦?范老師呢?她不是也受傷了嗎?人怎麼沒到醫院呢?」
「什麼?湘文受傷了?嚴重嗎?」宗天緊張地問。
「我不清楚,但她旗袍的下擺都染紅了……」阿標說。
宗天還沒聽,拿起藥箱就衝出去。他心中又氣又急,這女孩脾氣真怪,她說好不靠近醫院,在這節骨眼也來這一招,她再逞強,總不能連命都不要了吧?
宗天走得飛快,完全不理會路上熟人的招呼。他穿過教室,來到廂房的跨院,白色的積雪上開始有紅紅的血跡,他的臉繃得更緊了。
湘文的房門是半開的,他一踏進去,她正在擦拭腳上那止不住血的傷口。
見他出現,嚇了一跳,染血的巾帕掉落在地上,讓他看到那長長短短,漫成一片的割痕。
「我的天,你傷成這樣,竟然不到醫院找我?」他蹲下來,大皺其眉的說。
「醫院是你的範圍,我不該去;這裡是我的範圍,你也不該來。」她轉過身,不讓他看腳傷。
「不要再鬧了,好不好?」他走向另一邊說:「現在我是大夫,你是病人。」
「鬧的人是你,不是我。」湘文回他說。
「此刻不是討論這些原則規矩的時候。」他說著,一把抓住她的小腿。
湘文倒吸一口氣,一半是因為痛,一半是因為他的觸摸,但他正經的態度,今她平靜下來。
那麼細緻的肌膚,卻有如此醜陋的傷口。他抬頭看她一眼,恰見她噙淚的眸子,他的心抽痛一下,彷彿傷的是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