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文說不出是什麼感覺,一個她差點托付終身的人竟死於非命,心裡或許有一點悲憫吧!
「爹說你可以用寡婦的身份回家,這樣就不必流落在外了。」范兆青說。
「難道就不能實話實說嗎?到現在還背著夏家的名,總不太好吧?」湘文遲疑地問。
「你又不是不明白我們的社會,當寡婦還有些地位,像你那種……情況,反而一輩子抬不起頭來。」范兆青說。
的確,她回汾陽時,每個人都抱著憐惜的態度;若是按了她對夏家的說法,恐怕又是進尼姑庵一條路了。命運也真怪,一個宗天,就把她單純的人生岔出好幾種情節來,像一套套的戲,但,她從來不後悔。
中秋節時,湘秀無意中透露宗天的消息,她才知道他還是習慣四海遨遊。
「不過,他這回真要定下來了。芙玉說那女孩是他們世交之女,很可愛,她大哥也點頭同意了。」湘秀文說。
湘文聽了,心中酸酸楚楚的。想他所有過的執著及後來的憤恨,她多想告訴他,她並沒有辜負他的感情,只是一切在她收到那條帕子時,都太晚了。
下課鈴響,學生們像鳥兒般飛出去。湘文正收拾絲線碎布,吳校長走進來,手裡還揚著一封信。
「璇芝來信了嗎?」湘文直覺問。
「不,是珣美,她剛得了一個胖女娃。」蘊明說。
「真的?太好了!」湘文高興地說:「我縫的那些漂亮衣棠就有用了,我馬上差人送去。」
「何不你親自去一趟呢?」蘊明接著解釋說:「珣美說,她正在坐月子,學校缺老師,緊急向我調借一個。我想,你和珣美也算熟悉,不如就由你去,學校和家裡兩頭都可以幫忙。」
「可是……我教學的經驗並不夠……」湘文說。
「你教得夠好了!女紅不用說,還有唱遊課、國語課,你都可以帶。我推薦的人選,一定沒問題。」蘊明說。
「可是,珣美一直以為我嫁到宿州,見到我豈不覺得奇怪?」湘文心中仍有猶疑。
「就告訴她實話吧!珣美也是見過世面的女子,她不會因此而看不起你的。」蘊明保證的說。
什麼是真正的實話呢?為了不扯到宗天,她對吳校長所說的,是土匪玷辱的那一套,但想到珣美那真誠如陽光般的笑容,她說得出口嗎?
儘管心中以為不妥,但在吳校長殷殷的期盼下,湘文仍同意去浮山,為珣美代三個月的課。
※ ※ ※
浮山是以銅礦聞名,在一望無際的大豆高梁田里,它浮起如一條欲飛的龍。
以往它是落後的小村,只排排住著挖礦的工人,後來一些北京的學者進駐,為的是想找出能做電燈的鎢礦。逐漸的,外國人來,傳教士來,浮山就成了一個進步的小鎮。
珣美辦的是浮山唯一的小學,就在教室及醫院的對面,中間一條石路,可通對面車來車往的大街。
宗天跨過石路,來看產後的珣美。
掀開兩道門簾,到了最裡間的廂房,傳來濃濃的中藥味。珣美正抱著嬰兒走來走去。
「嫂子,你該躺在床上多休息的。」宗天見了便說。
「麥神父說,產婦應該多下床走動,才恢復得快。」珣美回他說。
「你還真聽麥神父的話,一下就打破你母親婆婆幾千年傳下的禁忌。」宗天笑著說。
「我呀!從不拘泥什麼,是哪個好,就用哪個。」珣美說:「瞧,我不是用西洋方式接生,用中藥補身嗎?」
「你呀!是喜歡什麼就什麼,才不管它好不好。」宗天說:「唐師兄說,你不是中西並用,而是不中不西。」
「你才是不中不西呢!」珣美說:「你明明中醫出身,又以西醫看病;明明在洋醫院,又要接管奉恩堂,你真是充滿矛盾的人。」宗天笑笑,專心替嬰兒檢查,並不回答。
「你真的一個月後就回汾陽,不再來了嗎?」珣美又問。
「還會再來,我這兒的實驗是不能帶回去做的。」宗天穿好嬰兒的衣裳,換個話題問:「她取了名字沒?」
「季襄說,為了慶祝他們發現另一處鎢礦,就叫她『鎢兒』。」
「天呀!一個漂亮的女娃,怎麼可以取這麼剛硬的名呢?」宗天失笑地說。
「對呀!季襄可倔啦!協調了半天,最後才用了音很相似的『嫵兒』。」
「這還差不多。」他點點頭說。
正談著,外頭傳來敲門聲。
珣美說:「可能是代課老師來了,你先幫我出去看看。」
宗天來到外間,在半開的門邊,看到一個穿米色裌襖旗袍的女子,光影照到她的臉上,除了長辮子換成髻外,正是他試圖要忘懷的湘文!
他瞪視著她,久久無法言語。
湘文的驚詫更甚,她手中提的包袱掉到地上。
「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裡的?」他的聲音中充滿怒氣,彷彿還延續著一年前對她的恨意。
「我……我並不曉得你在這裡……」湘文慌張地回答。
「那你來做什麼?」他走近一步,像被觸怒的刺蝟。
「我是來當代課老師的……」她退後一步,結巴的說。
「代課老師?你要騙誰?你哪會教書?你只會嫁給有錢人,當少奶奶享清福而已!」他更生氣地說。
湘文強迫自己冷靜,她已不是昔日那個未經大風大浪的小女孩。正要解釋時,她看見珣美掀開簾子向外看。
「珣美姊!」湘文如逢救星般的跑過去。
「怎麼會是你?!真是意外的驚喜。」珣美張大眼說。
「是吳校長派我來的。」湘文說。
「你……你不是嫁人了嗎?」珣美的眸子睜得更大。
「你在做月子,別淨站著。」湘文扶她進房坐著,看到床上紅咚咚的嬰孩,立刻說:「好美的娃娃,和你長得好像呀!」
珣美新做母親,不免要提起女兒幾句。宗天跟了進來,靠著牆,冷吟他看著一切。
珣美聊著聊著,突然想起正事,忙問:「你還沒告訴我,你怎麼會到浮山來的?你丈夫呢?」
湘文抱著孩子,感覺到宗天如針刺般的注視。她原本想說土匪那一段,但這一來必然穿幫,所以換了另一個版本說:「他半年前騎馬出意外死了。」
「什麼?」珣美看著她,眼眶泛出淚水說:「哦!可憐的湘文,你一定很傷心,很難過。命運對你太不公平了,你還算新娘子呢!」
湘文低著頭,把全付的注意力放在嫵兒身上。她不該欺騙好心腸的珣美,更糟的是,在宗天的虎視耽耽下,她太緊張,做不出寡婦悲哀的樣子。
「珣美姊,事情已經過去,我也不怨天尤人。」湘文的語調極輕,怕露出破綻,「瞧,我現在不是很好嗎?回到北方,我一直在吳校長那兒教女紅,還有一些音樂……」
「你不是該在夏家,替死去的丈夫守一輩子的寡嗎?」宗天不懷好意地說。
「現在已經沒有人興那一套啦!湘文才十九歲,守寡多恐怖呀!」珣美這才發現宗天一直佇立在那裡,說:「我沒想到你竟然還有這種迂腐的想法。」
「不是我。」宗天板著臉孔說:「思想迂腐保守的是范家三小姐,她連包辦的婚姻都嫁了,寡還不能守嗎?」
「哦!我差點忘了你們兩個是認識的!」珣美雙手一拍說:「以後就麻煩你多多照顧這位『新』老師了。」
「據我所知,范小姐沒進過學堂,又怎能教書呢?」宗天一副找碴的模樣。
「我說過,我教女紅,還有七、八歲的孩子都沒問題。另外,我還會彈風琴,教音樂。」湘文忍不住回辯。
「你會風琴?太好了!我們教堂裡放了一架,還沒有人懂得彈奏呢!」珣美高興地說。
「哼!光會女紅和風琴,怎麼有資格當老師……」宗天又開始批評。
「宗天,你今天是吃錯藥了嗎?火藥味兒特別重。」珣美狐疑地看著他,「我們湘文是哪兒得罪你了,你幹嘛老唱反調?」
「你不覺得湘文太年輕,經驗不足,應該換另一位老師來嗎?」宗天仍毫不收斂地說。
珣美柳眉一豎,頭一回對宗天發脾氣說:「秦大夫,學校我在辦,醫院你在開,你不覺得你管太多了嗎?!」
宗天頓時無言,一看到湘文,他又差點失了控。也顧不得有禮或無禮,他不做解釋地便衝了出去,背後猶傳來珣美的聲音說:「奇怪,認識宗天那麼多年,還沒見過他這鬥牛似的德行,到底怎麼一回事呢?」
鬥牛?他竟成了愚蠢可笑的鬥牛?
都是湘文!天地如此廣,她為何偏偏出現在他面前?他曾經痛心疾首地寫下「蒼鷹從此飛」,她為何也揚起翼到浮山來?他心中千百個不平與不服,重重踏上石路,橫掃起一堆落葉。
回到醫院,看了幾個病人,情緒仍非常激動。他又踏過石路,往學校宿舍的廂房走去。
才下石階,就恰巧看見湘文進入一間空房。很好,她落了單,正好有機會讓他把話說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