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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頁     言妍

  「那是因為他體質改變了,由最初的肝陽偏亢,變成後來的陰虛陽亢,最後還可能成為陰陽兩虛,所以我們要不斷的換藥。這在西洋有個詞兒,叫做『高血壓』。」宗天有條不紊地回答。

  「說得好!完全符合我的心意。」惠生高興地說。

  「我大哥和我親手調教出來的徒弟,怎麼會差呢?」秦鴻鈞笑著說。

  「而且還青出於藍,更勝於藍,連西洋醫術他都會了。」德坤笑得眼都謎起。「西洋醫術全是彫蟲小技,取一兩樣用之可以,但可不能代替中醫。畢竟中國人不是洋鬼子,血氣及經絡都不相同,不可混為一談。」秦孝銘不忘教訓說。

  若在以前,定會又有一番激辯,但宗天已二十五歲,歷經人事,個性沉潛了許多,知道一時快意不會有任何好處,因此對父親的話,只有唯唯稱是。

  「看來宗天仍足堪當我的乘龍快婿喲!」惠生乘機接過話題說。

  「爹!」元媛緋紅著一張臉,充滿少女嬌羞的姿態。

  在場的人皆趣味盎然,大家都希望能玉成好事,只差沒有拍手贊成了。

  宗天卻很不喜歡這種氣氛,他很突兀地就問秦鴻鈞,「這次的陳炯明叛變,據說情況很糟?」

  「是很糟,雖然亂事平定,但軍政府元氣大傷,到現在還處於重整階段。」

  秦鴻鈞說。

  「我就說軍閥不可靠。這回孫大元帥該成立一支革命軍隊了吧?」宗天說。

  「對!這回是痛定思痛了!目前我們正在秘密招生,打算在黃埔建一所軍校。」秦鴻鈞說。

  「我打算去報名,以行動來救國救民!」一直沉默的宗義開口說。

  「我不准!你大哥長年不在家,你也不在,這個家怎麼辦呢?」瑞鳳立刻反對說。

  「大哥,爹娘說你若能回家娶妻生子,他們就讓我跟叔叔到南方去。」宗義滿臉懇求地說:「你就行行好吧!娶房媳婦,安定下來,也輪到我去外頭闖蕩了。」

  哦?這次全家總動員,連宗義也派上用場,看來這個中秋節不好過了。宗天像往常一樣,鼓勵一下弟弟,再虛應大家,但他知道,長輩們不曾善罷甘休的,因為他們把新娘子都擺在他面前了。

  ※  ※  ※

  接下去幾日,宗天和元媛被大伙湊在一塊兒,彼此也逐漸熟稔。在他假期的最後一天,秦孝銘夫婦很鄭重地和他談這件婚事。

  「其實你惠生叔早有這心意,但礙於元媛年紀還不,所以不曾認真過。」

  瑞鳳開口說:「沒想到你到了二十五歲尚未成親,元媛也到了嫁娶之時,或許這就是你們的緣份。」

  「對你的婚姻,我不曾有意見,因為你總說男兒志在四方。」秦孝銘說:

  「但你爺爺年歲大了,不得不有個交代。這些年來,你天下也看夠了吧?」

  其實不用父母的說服,他自己也覺得沒有理由再拖延。不過是個妻子,不過是傳宗接代的使命,何必要自苦如此?他最後點頭同意,但附加一個條件說:

  「我必須把浮山的醫院事務做個結束,去了這一趟,我就會長期在家了。至於元媛那兒,親事暫且不提,一切等我回來再進行,好嗎?」

  「能不好嗎?總算盼到你一個『肯』字了。」瑞鳳笑著說:「不過,你可要快喲!元媛條件好,擔心你一慢,她就被人訂走啦!」

  當晚,他在母親的屋內閒聊天,芙玉和元媛走進來,宗天本想離開,卻硬被母親留下來。

  他坐在一旁,玩著手上的杯子。

  因他在場,元媛顯得有幾分羞怯,但也多了一種女孩家的嫵媚。四年前,他就覺得她和湘文有部份神似,今日看來,身高體態仍差不多,臉型五官也都一樣清麗,只是元媛更開朗活潑,更具現代女子的特質,絕沒有湘文的膽小、儒弱、優柔寡斷、故步自封、出爾反爾、意志不堅、愛慕虛榮……

  宗天愈想臉愈陰沉,差點捏碎手中的茶杯。

  一旁的三個女人都沒注意到他的異樣,仍專心地討論芙玉肚子裡的嬰孩。

  「我想在帽上繡花,但太小了呀!連針腳都難穿。」瑞鳳指著她為外孫做的衣物說:「如果范家的湘文還在就好了,就她有那個能耐做這細工。」

  「娘,你有機會啦!我昨天才聽湘秀說,湘文回娘家了。」芙玉不經心地說。

  「哦?嫁那麼遠,怎麼這時候回娘家呢?」瑞鳳問。

  「是長住。她那兒的丈夫過世了,對方看她沒兒沒女,所以就送她回來。」

  芙玉突然想到,轉向元媛說:「對了!這個湘文是嫁到你們宿州,她的丈夫夏訓之,你應該知道吧?」

  「夏家是我們宿州的首富,怎會沒聽過呢?」元媛說:「那個夏訓之是真的死了,今年四月我爹還去診過他的痛,是騎馬摔斷脖子的。」

  「怎麼會呢?湘文那女孩看起來挺聰明有福氣的,嫁過去才半年光景就守寡,也末免太命苦了。」瑞鳳感歎她說。

  「我沒見過夏訓之的妻子,但卻聽過很多有關她的傳聞。」元媛有些猶豫地說:「有人說她不守婦道,早就被夏家休離了。」

  「不守婦道?怎麼可能呢?湘文溫柔乖巧,絕不是這種人,謠言總是不可信的……」芙玉連忙說。

  這時,宗天的杯子突然掉到地上,裂成好幾塊。他的臉色十分難看,嘴裡囁嚅幾句,逕自去撿碎片,但動作卻顯得生澀笨拙,彷彿一個盲人,沒幾下手就割出一條血痕。

  「我來!我來!」瑞鳳心疼地說。

  「呀!血流不少,快去上藥。」元媛急著說。

  「我沒事。」宗天硬硬地說一句,往前頭的藥局去。

  他的心完全不在傷口上,只在湘文。她回來了,成了寡婦,她自由了?!

  不!她自由關他什麼事?他們早是不相干的人,依她的三從四德,她會幽幽怨怨地守寡,守到一座貞潔牌坊,再抱著它成白骨一堆。太可怕了!那是個魔咒,勿忘我的魔咒,他不會再受影響,跌入她那病態的世界中。

  但元媛又怎麼說?不守婦道、休離?湘文婚後並不幸福嗎?

  天呀!不要再想了!他的另一隻手壓到傷口,一股穿心的銳痛襲來。反正他明天就要到浮山去,遠離一切是非,再娶一房妻,就有安全的保壘了。

  ※  ※  ※

  在隴村學堂最僻靜的一角,湘文教著幾個女孩做鞋繡花,她們大都十來歲,最長的還與她年紀相當。

  吳校長開這門課後,有更多女生同意來上課,順便也就學些國語算術。

  平日她們都是邊學邊聊天,今天最長的金花訂了婚期,大伙便繞著婚禮的事打轉。

  「范老師,那你呢?你和金花平大,也該嫁人了吧?」有人問。

  「我和吳校長一樣,是不打算結婚的。」湘文說。

  教室內馬上嘰嘰呱呱起來,一部分說不結婚的好處,一部分說壞處,然而這種想法,在她們心中仍是不可思議的。

  湘文只是靜靜地微笑,她已經度過了「曾經滄海難為水」的心境,本來很淡的人生,現在就更淡了。

  她一生的顏色全集中在去年的秋季。有時道路的選擇並不難,接到宗天的帕子前,她決定不嫁夏訓之;接到帕子以後,她更是義無反顧,因為這段感情已從她手中消逝,她更不能將它由心上抹殺,在人生中磨蝕。

  反正她所用的方法很委婉,除了她己身外,牽連不到任何人,完全沒有宗天玉石俱焚的慘烈。

  在確定宗天已離開的那一日,她反覆思量過後告訴范兆青說:「大哥,我不能嫁給夏訓之。」「為什麼?」范兆青如她所預期地問。

  「因為……因為我在被擄的時候,曾遭一名土匪的玷辱。」湘文深吸一口氣說:「我已不是清白之身,沒有資格當夏家媳婦了。」

  她還記得當時范兆青的神情,先是驚愕的說不出話,再是詢問,然後暴跳咒罵,接著長吁短歎。最初她還跟著手足無措,後來大家的反應都相同,她也就如帶上一個面具,平靜的忍受投來的異樣眼光。

  夏家自然是迫不及待地退親,扣在身上十年的枷鎖一夕解除,范家是退得無奈,因宿州遙遠,故而除了親爹娘和大哥外,其餘親朋好友都不知情,只當她仍舊嫁進了夏家。

  她被留在杭州。

  然而,有了玷辱的印記,人品也似沾了瑕疵,原本親密的表姊妹和她疏遠,舅舅及舅母也有了嫌惡的眼光,彷彿她身上有會傳染的疾病。

  後來,湘文又被送到了尼姑庵,在吃齋念佛中,她一直想著璇芝所說的獨立自主,她想著宗天的高牆之論。如今高牆倒塌,她還要為自己豎立另一座藩籬嗎?

  於是,今年初她聯絡了吳校長,來到隴村學堂,開始她自力更生的日子。

  暑假時她捎信給汾陽的父母,范兆青立刻來訪,也帶來意想不到的消息,他說:「夏訓之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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