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靜靜的看著在繡龍鳳眼睛的湘文,肌膚白裡透紅,雙睜隨著光影流轉,舉手投足溫婉秀氣。以前她就覺得湘秀這個妹妹美得教人憐惜,但現在由更客觀的角度看,那種美,的確足以讓男人粉身碎骨。
她真不希望自己最敬愛的大哥,會陷入情關而難以自拔。
「瞧,眼珠纏些銀箔就有了神,比賽那日,龍舟就會多了乘風而飛的感覺。」湘文對她說,聲音中有小女孩的嬌,也有女人的媚。
難怪宗天會耽迷至此,慧梅和湘文就少了那一股靈慧又純真的味道。湘文得天獨厚,生了個男人及女人都喜歡的容貌及性情,使人想怨也難。
「湘文。」芙玉輕輕的說:「我大哥想見你。」
針一斜,扎到湘文的手,她痛到心扉,卻不敢出聲。
「你還好吧?」芙玉趕緊問。
「沒事。」湘文拿帕子按住指頭,小心翼翼地問:「他為什麼要見我?他都說了什麼?」
「他說要和你談一談,希望能說服你解除婚約,嫁給他。」芙玉照實說。
湘文的臉臊熱起來,她坐立不安地說:「他全都告訴你了?」
芙玉點點頭。「我也不知道事情怎麼演變成這樣。我和秦大哥才偶然碰過幾次面,他就說出一大堆莫名其妙的話。」湘文很急地說:「你會不會認為是我失了分寸,有違禮法,才引出他那些怪念頭呢?」
「不!湘文,我瞭解你的為人,你不是那種輕浮的女孩。」芙玉安慰她,「你現在要怎麼辦?」
「當然不見他了。」湘文絞著手帕說:「我有婚約在身,夏家的人就快來迎娶了,若此刻有什麼風風雨雨的,我如何向家人交代?」
芙玉握住她的手,想想說:「湘文,我大哥生得一表人才又年輕有為,對你更是情有獨鍾。老賈說,你真的對他一點都不動心嗎?」
多麼危險的問題!湘文暗吸一口氣,努力控制著臉上的表情,反問:「芙玉姊,你和方大哥訂了親,還會想嫁給別的男人嗎?」
「當然不啦!」芙玉頓一下又說:「可是我們的情形又不同。我和克明是青梅竹馬,彼此熟悉,算是有感情的。而你和那位夏家少爺根本不認識,你真願意把一生的幸福寄托在他身上嗎?」
「只要是訂了親,一生就決定了,有沒有感情都是一樣。」湘文低聲說。
「這就是你的想法嗎?」見她不語,芙玉又說:「我覺得你還是親自對我大哥說比較好,他脾氣倔強,不太聽人勸,若你不狠絕一點,他是不會斷念的。」
怎麼狠絕呢?湘文實在怕見他,每見一回,就愈心向著他,他像一塊磁鐵,遠遠的,就將她的思緒都移了位,再也無法單純貞靜。
她是有強烈依附他的衝動,但後果卻令人不寒而慄。光是那些不貞不潔、三心二意、水性楊花、私訂終身……等的罵名,她就承擔不起,更遑論其它更嚴苛的懲罰了,不是嗎?
※ ※ ※
等他們能毫無阻礙地見面,已是探病的十天之後了。
芙玉陪著湘文到後山,還不斷反覆說:「我自己也沒什麼主意,只覺得這件事是不對的。我大哥很有說服力,你一定要堅持立場,強硬一些,否則是鬥不過他的。」
鬥?她從來就不想和他斗啊!
當她看見坐在巨石上笑吟吟的宗天時,一股衝動幾乎令她昏眩。他是那麼的俊逸迷人,深情的眼,含笑的唇,將她帶回了琉璃河畔初遇時的驚心動魄。
「湘文,你終於來了!這十天,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麼熬過來的,只有度日如年能夠形容。」他迎了上來,笑容燦爛地說:「你身子好了嗎?西藥吃了沒有?還咳不咳呢?」
「都好了,謝謝你的關心。」湘文不敢看他,努力用平常禮貌的口吻說:
「我今天真的不該來。芙玉把你的話都告訴我了,而我的回答是,我不能毀棄我的婚約,所以請你以後不要再來找我,也不要提那些……嫁娶的事了。」
宗天的笑不見了,臉部一僵,彷彿春天罩上了冰雪。他強迫自己冷靜的說:
「就這樣嗎?你甚至還沒開始聽我心裡的話。你不是來探我的痛嗎?我以為你對我有一些起碼的關懷和情意,我能夠感覺到的!」
「探病是湘秀強拉我去的,真正對你有情的是她。」她的聲音微微顫抖。
稍安勿躁,不能再壞事,不能再弄得一團糟。湘文只是個十七歲的女孩,自然會害怕,但她也應該很容易被說動,只要他有耐心,和顏悅色,把事情分析清楚,她就會不忍心再辜負他的一片深情了。
「可是讓我動心的只有你。」宗天發自肺腑地說:「感情之事不能勉強,就如同一切事情都有自由意志。湘文,你有權利去反對包辦婚姻,有權利去拒絕嫁一個沒感情的人,國法不會判你,家法不會判你,因為這是天經地義的事情!」
「你說的簡單,因為它是理論,是想法,但真正實行起來卻不是那麼一回事。」湘文搖頭說:「它會造成可怕的結果,讓我們陷入萬劫不復之地。」
「那你就錯了!我走過許多地方,看過許多婚約的解除,它們不但沒有萬劫不復,而且是一種解脫,一種走向幸福生活的前提,它早已成了新中國的一部份。」宗天熱切地說。
「但它卻不是汾陽城、夏家、范家,還有你們秦家的一部分。」她穩住情緒說:「我知道你說的那些事。婚約的解除或許是解脫,但也同時帶來許多的傷害。像夏家人的憤怒,我家人的不知所措,甚至你家人因為你捲入所引起的尷尬,你都不曾考慮過嗎?」
「我當然考慮過!但這是他們非接受不可的一個新趨勢。我早就計劃好了,如果他們一意頑固,我就帶你遠走高飛,離開這是非之地。」他堅定地說。
「這……這不成了私奔?」湘文的臉微微發白。
「私奔或追求幸福,隨便你怎麼說。」宗天看著她說:「湘文,我愛你,願娶你為妻。你願放棄一切,跟隨我嗎?」
她的心在拉扯著,如此痛,而拉的人不只是宗天,還有死去的養父母,摯愛她的親爹娘。
「不!我無法做出傷害我爹娘的事。如果我失信退婚,他們會終生蒙羞,一輩子抬不起頭來。」她用僅存的理智說:「而你因一己之私棄奉恩堂於不願,又於心何忍呢?」
「事情不會到那種地步的。或許夏家也是很明理的人,只要你提出解除婚約的理由,他們說不定會欣然同意。」他有些沉不住氣了:「然後我就可以明正言順地娶你過門。」
「夏家不可能會同意的。他們年年催婚期,送的是貴重的禮,非常在意這門親事。」她試著說:「他們既守信諾,我又如何提出退婚的要求呢?」
宗天沒想到她小小的腦袋裡,竟有這麼多固執的想法,像千年樹的根,深深扎進土裡,拔都拔不出。
「反正我說什麼,你都有理由反駁。」他神情沮喪地說:「你東一句范家,西一句夏家,為了他們,你真寧願犧牲在封建婚姻下,過著沒有自我的生活嗎?」
「我一直認定自己是夏家的媳婦,從來不覺得那是犧牲,這些話都是你說的。我當然有自我,我父母教我要守信守義……」湘文感覺自己快崩潰了。
「去他的信!去他的義!」他盯著她,強迫她抬頭,「看著我!這個有自我的你,是真的快樂嗎?」
湘文的肩被他抓得好疼,心中更添委屈,有些失控地說:「我本來是很快樂的,但你出現後,說這個又說那個,弄得我好心煩,好痛苦。我的命運都已經決定好了,你為何要來顛覆它、破壞它呢?」
她的反問讓宗天連退好幾步。所謂話如利劍,他第一次嘗到被狠狠刺傷的滋味,於是再也顧不得不理智、冷靜或任何耐心,他激動地說:「弄了半天,原來我只是顛覆、破壞,只是你的痛苦?所以你自始至終都對我無情,從頭到尾全是我個人的一廂情願、自作多情,是不是?」
「我……我不懂什麼有情無情,我只知道女子有三從四德,有女誡女則;
而你要我做的事,都是為社會所不容的……。」湘文說不下去了,他臉上的悲傷憤怒讓她又難受又害怕,淚水不聽使喚的撲簌簌地掉下來。
她像孩子一般,在古柏樹旁哭著,沾濕的睫毛眨著淚凝的眸子,楚楚可憐,教人不忍苛責。
她的硬咽聲聲敲在他耳裡,他如消了氣的皮鼓,長長地歎一口氣說:「能說什麼呢?我現在才明白,我們不是同一個世界的人。你在封建高牆之內,我在高牆之外,雖共飲著汾河水,共看著扮河日,但卻相差了幾千幾百年,永遠無法交流,無法溝通。」
「我……對不起……」湘文覺得好內疚,愧於她的落伍、守舊、怯弱及不夠勇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