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該說對不起的是我。」宗天收起臉上所有的表情,淡淡地說:「我一向自以為是,常一意孤行地去打擾別人的生活。原諒我的一時忘情,我以後再也不會『破壞』你高牆內平靜的日子了。」
這不正是她要聽的話嗎?但她不僅沒有放心,反而更淚眼模糊,更難以自持地說:「不,是我不好……我無法對家人狠絕,只有對你狠絕了……」
「不要再說了!既拆不掉高牆,就沒什麼好說的了!」
宗天轉過身,捏緊拳頭說:「你不必憐憫我,替我難過。大丈夫何患無妻?我只不過是看錯了人,又如何呢?」
是呀!大丈夫何患無妻,她又何必傷心欲絕呢?以宗天的堂堂相貌,多少姑娘心儀於他,現成就有一個慧梅,她怎麼忘記了?
「你出來很久,也該回去了。」他下了逐客令。
湘文沒動,因為她好疲憊,腳如千金重,眼睛也看不清楚方向。
他沒有再趕她,兩人各據一方,無言地站著,任山風吹拂,任林葉楓楓。
直到等得不耐煩的芙玉尋來,步步踏在小徑上,才驅走那一份茫然與寂靜。
「我該走了。」湘文低著頭,不看芙玉,只輕輕說:「你在這兒陪他,我自己會回去。」
她逕自行向來時的山道,纖纖的身影如一片落葉,彷彿歷經了生死,如此脆弱,又如此沉重。
「你還不快去陪她?」宗天突然一聲催促,「至少要看她平安到家!」
芙玉立在巨石旁,左右為難。後來禁不住宗天嚴肅冰冷的眼神,才匆匆尾隨湘文而去。
如此一來一去的,她這局外人也不知不覺帶著一身濃濃的愁慮了。即使訂了親,將為人婦,芙玉發現,她對感情的事,仍一無所知。
※ ※ ※
端午佳節,戶戶掛上艾草及菖蒲,家家飄出粽子香,女人趕製香包,男人備雄黃酒,整個汾陽城有煥然一新之感,但最令人興奮的,是河口的龍舟大賽。
一大清早,汾河兩岸便被各地湧進的人潮擠滿,處處鑼鼓喧天,語聲沸騰,大家的目光全彙集在河的中心。
「咚咚咚咚咚……」一條艷青綴藍的船划浪而過,它的旗幟尤其醒目,絳紅面上雙龍交會,在烈陽下,不斷閃耀著金光銀芒。色彩之美,力量之美,還有飛馳在水天之間的美,讓人揮汗奮力喊著。
「加油!汾陽城加油!扮陽城第一!」
宗天咬緊牙根,努力划槳。這一個月來,他不是專致行醫,就是賣命練習比賽,唯有如此,他才能忘卻對湘文求之不得的挫折,也才能逃避家人一聲聲的催婚。
劃吧!槳所過之處,水若無物;他所過之處,情也若無物,沒什麼東西可以綁住他,他將一飛沖天!
四周的歡呼聲恍如遠方的轟轟滾雷,他看見插在水中的黃色錦旗,知道是奪標的一刻。舟裡的槳手都已瘋狂,宗天爬上龍頭,心跳快過鼓鳴,隆咚隆咚的,在他的腦海化成湘文湘文……他的身體騰空而出,手直直向前伸,像要抓住某種不可能……
他的琉璃草,勿忘我,高牆之內的湘文!
「啪!」他拔起了鏢旗,揚向天空,用力的揮搖,以壓去內心的虛空。
「我們贏了!我們得了汾河南岸的冠軍!」有人叫道。
「再等汾河北岸的冠軍出爐,我們就可以一決勝負了。」又有人說。
「汾河北岸哪比得上我們,對不對?」這回是克明的聲音,他還拍拍宗天的肩說:「咱們可有小秦大夫這個福星呢!」
一片歡樂聲中,只有宗天一個人是不笑的,他板著比平日更嚴肅的臉孔,下船後,來到供應茶水的休息區。
汾陽各家的姑娘,全一反平常的閨秀作風,花枝招展地又備毛巾又送茶,還可以乘機向心目中的英雄表明心跡。
芙玉迎向克明,湘秀迎向她才訂親的曹少爺,而遞給宗天茶水的是面帶笑容的慧梅。
在這麼多鶯聲燕語中,獨獨缺了一個湘文。
她比以往更深居簡出,自從上個月在後山決裂後,他一直見不到她,連到秦家,也是聲影渺茫。
她就真的為那個不知是圓是扁的夏訓之,守貞守潔到這種地步嗎?
宗天的內心又苦澀又嫉妒,忿忿地接過慧梅手中的杯子,很粗魯地灌了一臉一脖子的水。
「看你渴成這樣,小心嗆著了。」慧梅說著,又拿來毛巾。
宗天很用力地擦著臉,想抹去眼前的迷霧及痛苦的心情。
突然,有人一掌拍他的背。宗天猛回頭,眨眨眼,再搖搖頭,不敢相信眼前所見,那竟是一年多沒見的季襄!
「好小子!你的肌肉硬得像我在挖的礦石。」季襄笑著一張臉說。
「師兄!你怎麼來了?」宗天驚喜地說。
「還有我呢!」珣美帶著如花的笑靨出現在他面前。
「哇!人家是『風雨故人來』,我則是端午故人來。你們不會是專程來看我賽龍舟的吧?」宗天開心的說。
「也算巧的,我帶珣美到南京探望她母親,回程經過汾陽,打算看看你,沒想到是這麼熱鬧的陣式。」季襄說。
「你們去隴村見過蘊明姊了嗎?她可天天在替你們擔心呢!」宗天說。
「我們就從她那兒來的。」珣美說:「她今天也來看龍舟賽,不過先去城裡找朋友了。」
「你們這一年是到哪裡去了?沒消沒息的,人人都在問我,好像我把你們弄丟似的。」宗天說。
「你才沒消沒息呢!本以為你人回到了汾陽,沒料到你老弟一拐,竟到徐州習醫去了。」季襄回他說。
「我這人無牽無掛,漂流慣了。」宗天說:「你們都好嗎?有沒有躲過曾世虎餘孽的追索?」
「我們很平安,一直在北京附近的浮山挖礦,其實離你不遠。」季襄看看珣美說:「曾世虎那班私梟已做鳥獸散,現在風聲已過,再也沒有威脅了。」
宗天看他們兩人對望的眼神,深情又親密,忍不住說:「我猜,我該稱呼珣美一聲嫂子了吧?」
「我們去年底就拜堂成親了。」季襄一本正經地說,一旁的珣美沒有嬌羞狀,但臉仍微微泛紅。
「哦?你那麼久才恢復記億呀?」宗天又回到促狹的本性,一臉捉弄人的表情。「她早在我們離開南京那日就恢復了,但一直不說,還整了我大半年的時間,讓我天天陪小心。」季襄想到那段日子,不禁笑著說。
「我也沒有一下子就恢復呀!總是這兒一段,那兒一段的,哪能怪我嘛!」
珣美抗議她說。
「這一段或那一段,還不是全憑你段小姐的高興?害我最後乾脆不分真假,跟著你團團轉了。」季襄眼中有著寵愛。
「嘿!想想你以前讓我吃的苦,難道再一次追求我不好嗎?」珣美嬌嗔地說。
「嫂子,你這樣說就太不公平了。師兄為了你,也付出許多代價。你沒看到去年他以為你不在人世後的慘狀,我都日夜盯著他,免得地做出傻事。瞧!
我熬夜的黑眼眶至今還在,是不是也很可憐呢?」宗天指指自己的眼說。
「說了半天,結果是你最委屈。」季襄揚著眉說。
珣美早笑彎了腰,斷斷續續說:「你這位……秦師弟,還是……這麼幽默,風趣。」
季襄忙扶住妻子,輕拍她的背說:「你也別頑皮了,當心笑岔了氣。」季襄和珣美之間的恩愛,是不言而喻的。他們經過種種的生死淬煉,已達到彼此的心靈,其中的濃情愛意,絕非一般世俗夫妻可以比擬。
若是從前,宗天會一笑置之,如今卻滿心羨慕。他想到湘文,那樣一個頑固保守的女孩,別說提到「追求」二字,就連聽到一點點相關的詞句,就嚇得門呀窗的,一扇扇在你面前關上。
唉!如果她有珣美的開朗及勇氣就好了!
河口一陣沖天歡呼,克明走過來說:「北岸的冠軍出來了,是萊城隊,我們準備和他們爭奪最後的勝利了。」
宗天忙將季襄夫婦介紹給大家,再匆匆對他們說:「等我拿到錦旗,咱們再好好敘舊吧!」
宗天和隊友們練筋骨松肌肉,慧梅又遞上毛巾,他看都沒看,一把就圍在脖子上。
上了龍舟,他眼中只有錦旗,在水中央,如遺世而立的佳人,就像他的湘文,沒有人能夠從他手裡奪去!
※ ※ ※
淑佩一舉得男,范家得一長孫,全家上下無不喜氣洋洋。湘文尤其疼愛這幼嫩的小侄,隨著嫂嫂及奶娘,幫嬰兒穿洗喂哄,儼然像個小母親。
因為她素日乖巧賢慧,別人也不覺得她的熱切有任何異樣,反而誇她說:
「瞧我們湘文這嫻靜模樣,誰娶到她大有福氣哩!趕明兒個,生個胖娃娃,旺夫又旺子,自己當少奶奶呢!」
「不必她旺,能嫁到夏家,命算夠好了!」有人替她回答。
從前湘文聽到這些話,一定會羞紅了臉,或者走避,但她現在對夏家這話題,已無動於衷,甚至厭煩。那是她的命,以後要過一輩子,又何必此刻說個不停呢?唯有未嫁的少女期,她能有些幻想,心中念著多情的宗天,反覆再反覆,為自己的人生留點美麗的回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