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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頁     言妍

  她記憶中的第一個家,是一排倉庫。前面是一年到頭轟轟作響的各種機器,後面則分成蜂窩似的小格,住著許多工人及他們一家人。

  小小的閣樓,足夠讓六歲的斐兒站直身走來走去,但對斐兒的媽媽芝秀而言,卻必須彎腰或跪爬。可是小斐兒從不敢隨意走動,以免樓下的人破口大罵或敲打木板,那刺耳的聲音總會教人從心底發麻。

  所以,她寧可坐著,甚至坐上一天,從天亮到天黑,唯一的事便是找牆角的蜘蛛和壁虎比賽,看誰按捺不住先動,誰就輸了。

  在這幾十個人聚集的地方,只有一個廁所和小廚房,廁所沒有門鎖,常常方便到一半就有人闖進來;而廚房擠滿了人,芝秀一面和人吵架,一面搶爐子,所以,她們有時要捱到晚上土一點才吃得到晚飯,以致斐兒也養成了半夜上大號的習慣。

  黑漆漆之中,看不見四周的寒傖,聽不見眾人的咒罵,感覺很平靜自在。於是,一個六歲的孩子,自然而然的喜歡上「夜遊」。

  後來,有人開始對芝秀說:「蘭太太,你這女兒有病!」

  一晚,芝秀在廚房裡被幾個婦女圍毆,飯也不煮了,就哭著跑回房。斐兒好餓,摸黑下樓晃著,沒幾分鐘後就起了大火,人拚命往外逃,木造的倉庫不一會兒便全付之一炬。

  「是斐兒放的火!」有人說。

  「警察先生呀!他們不讓我煮飯,我女兒肚子餓,她想自己生火呀!」芝秀呼天喊地的申訴。

  六歲的斐兒.看著那片廢墟,只想著蜘蛛和壁虎朋友,還有夜裡大火的亮麗及熱鬧。

  *  *  *

  風在窗外呼嘯吹過,某處傳來隱隱的聲響,隔著三夾板的芝秀,突然叫道:「斐兒,你沒事幹嘛穿著木履走來走去?吵死人了!」

  木履?媽媽忘了嗎?木履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現在沒人穿,她們家也沒有。

  她第一個想到的是日據時代留下的鬼,於是便走到窗前,在冷冷的月光下搜尋。

  這時,芝秀的聲音又傳來,「快睡覺,別再抓鬼了!我還沒被鬼嚇到,就先被你嚇死了!」

  天色陰得發青,女主人吊死的那家屋頂上,有一團飄忽的白影,不進不退,像在對天喟歎。

  這樣的白影,她在另一個家也常看到,那是個凶殘之氣很重的巷子,住的都是一些鬼鬼祟祟的人。

  她們的鄰居是設神壇的人,養著他那被淹死的兒子的鬼魂好替人求神問卜,終年陰氣繚繞,煙灰瀰漫。

  他有個女兒,是斐兒的死對頭,在家裡時常放狼狗咬她,在學校時便捏她或扯她的頭髮,而他的妻子則欺負媽媽沒有男人,常乘機佔盡所有口頭上及行動上的便宜。

  有一天,斐兒在樓梯頂和死對頭起了衝突,她不住的抗拒著對方伸來的「鷹爪」,誰知手才輕輕一推,那女孩便從梯子上摔下去,頭流出了血,而斐兒只是靜靜的看著,眼底有一絲快意。

  但從此,她們的日子便充滿了不斷的迫害。

  設神壇的人開始對她們家施毒語。唸咒文,還買通警察來拆掉她們住的木屋,一次又一次,她們剛修補好屋子,就有人來拆,整個夏天,她們就睡在星月及風雨交替的蒼穹之下。

  後來連電也停了,她們只能用臘燭照明。

  秋天來了,她們的日子也幾乎快過不下去了。就在一個半夜,設神壇的人替顧客施法時,十歲的斐兒走進去,抓起小鬼木偶就往火裡丟,嚇傻了所有的人。

  沒多久,小巷便陷入火海之中,設神壇的人大叫:「是蘭斐兒放的火,那女孩子是魔鬼,不是人!」

  芝秀辯解道:「你們斷了我們的電,我們只好點臘燭,是臘燭不小心倒掉才起火的!」

  結果,死了三隻大狼狗,因為它們被鐵鏈拴住,無法逃生。

  無論如何,從此斐兒的生活裡,便開始充斥著社工人員。他們起初都十分熱心,但遇到自閉的她,不免碰了一鼻子灰;後來他們改用筆談或問卷調查,效果也好不到哪裡去。

  有一次,在一連串的性向測驗後,一位輔導員苦笑地說:「蘭斐兒是我唯一見過沒有性向的人,她根本連活的意願都不高,我看哪!她以後只有尼姑可以當了。」

  當然,這是閒談,不列在紀錄之中。

  白白的影子飛下來了,成為青面撩牙的鬼,是那淹死的男孩,他一直扯著半醒半睡的斐兒,要把她拖到遠方某處的墓地。

  斐兒用力的抵抗,身體忽上忽下。她用盡吃奶的力氣喊道:「別拉我,我早就在墳墓裡了!」

  接著,有衣服裂開的聲音,她往下跌落,而那鬼影則倏地飄然而去。

  她也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說那種話,但想想,她長久以來與鬼魂邪靈為鄰,也的確像是住在一具具棺木之間。

  十歲的斐兒,感覺自己的心冷冷的、肌膚冷冷的,就連目光也似乎透明飄渺起來。

  「你不怕鬼嗎?」有一名輔導員曾問她,怕嗎?外人看她生活在恐怖的鬼魅中,全想不透她怎麼還能承受?但事實上,她早已經習慣,就像修墳

  及撿骨的人,陰寒之氣早已成了呼吸的一部分了,何足畏懼?

  *  *  *

  斐兒還在注意那吊死的女人。

  芝秀則在隔壁房間尖叫著,彷彿有人正掐著她的脖子。

  斐兒走過去,喚醒了她。

  芝秀睜開眼睛,眼珠混濁,眼袋沉重的下垂,才四十歲的女人,卻已被歲月折磨得樵悴蒼老不堪。

  「我又夢到他了!」芝秀緊抓住斐兒的手,急喘著氣說:「那個穿披風的人猛追著我叫道:『把她還給我!把她還給我!』我知道他說的是你,他要你,他是從前世追過來的!」

  「媽,你又忘了吃藥,對不對?」斐兒靜靜地說。

  芝秀恍如遇到鬼般,用力甩開她,整個人靠向牆,激動地說:「你為什麼用那種表情看我?你以為你能置身事外嗎?不!不可能,因為一切都是你造成的!我的痛苦,我的病。我的悲哀,甚至是我的孽,都是因你而起的啊!」

  「媽,別吵了。」斐兒安撫著她,這種如墓地般靜寧的夜,實在不適合喧鬧。

  「我才沒吵呢!你一天說不上一句話,我不大聲點,這屋子裡還會有人氣嗎?」芝秀又拍掉女兒的手說:「你曉得你為什麼叫斐兒嗎?斐就是『悔恨』,我後悔生下你!你不但沒把你爸爸留下來,

  還把他逼得更遠,現在,你甚至把他逼進了陰曹地府!」

  「沒有男人不是更好嗎?我們也就不需要等待了。」斐兒簡潔乾脆的說。

  「等待?」芝秀的臉頓時垮了下來,口氣也放軟了,她摸著床頭的骨罈說:

  「但失去了等候,人生更空無呀……」

  但空無原本就是人生的本質,任何悲喜都不能改變,不是嗎?

  斐兒趁母親心情稍稍平和時,便哄著她把藥吃了。

  她們其實過了好長一段沒有戶長的日子,雖然斐兒已很熟練地寫著--

  戶長:蘭建山,職業:船員。

  因為是船員,所以很自然的就可以在家庭中經年累月地缺席,甚至置妻女的死活於不顧,也有他男兒志在四方的合理借口。

  也因此,芝秀付出了極大的代價。她常到每個港口去打探丈夫的下落,而斐兒就跟著她,在她的沮喪哭泣中,餓過了一頓又一頓。

  十多年後,蘭建山因為腳傷,不得不放棄飄泊,回到她們母女身邊。

  她們終於有了一棟像樣的房子,但仍是鬼影幢幢,斐兒就常在夜裡看見白白的臉貼著窗,笑的時候發光,哭的時候流血。

  這房子,天氣若晴朗,屋內一切便好像停止了運作般靜止不動;若陰霾欲雨,則有千萬隻白蟻齊動,用透明的小翅膀攪亂空氣。

  而蘭建山就像白蟻一樣,回來後就狠狠地蛀蝕著原有的平靜,他酗酒打人,把陸地當大海,橫衝直撞,無一日不浪潮洶湧。

  斐兒可說是個靜止不動的娃兒,她不長高也不增重,在學校的座位也被調到了第一排,功課雖然好,但卻很少說話,蒼白瘦小的臉上有一雙如深潭的眸子,而那潭水很死寂。

  唯有一次,潭水變了色,那是因為有同學笑她住在鬼屋,又暗諷她父親是通緝犯,母親是精神病患,以致斐兒打破玻璃杯,拿銳利的鋒緣讓那人住了嘴。

  她不犯人,但也不允許別人犯她。

  芝秀平常是一張白白的臉,直到見到蘭建山時,才會散發出太陽的光芒,整個人有說不出的亢奮,從早到晚像小鳥般忙來忙去,嘴裡也吱吱喳喳的,彷彿一輩子沒說過話似的。

  但她還是哭的時候多,因為蘭建山思念大海,他恨透了陸上的單調、妻子的束縛、女兒的負擔,也厭惡「丈夫」這個名詞。

  所以,蘭建山常把沮喪的怒氣發洩到芝秀身上,對斐兒則是視而不見。

  有一回,斐兒直直的走到他面前,像是要說什麼,卻一句話也沒說出口,而蘭建山卻抽著煙,連眼皮也懶得抬一下,她很清楚,自己對這父親並沒有任何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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