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是彼此依附的腫瘤,而芝秀是他們之間唯一的聯繫。
當芝秀的肚子一天天大起來時,她以為自己終能拯救這個家,但蘭建山卻日夜咆哮地叫道:「我寧可死!我寧可死!」
那時斐兒十四歲,好不容易正常上學一年多。
一個蕭瑟的秋天,她下課後,不見父親,也不見母親,家裡沒錢也沒有食物,她只有餓著肚子等。當天慢慢黑了,草葉無力的下垂,秋蟲也不再唧唧時,她疲累得睡著了。
第二天,她仍不見父母,逕自背起書包上學去,肚子及心口卻痛得如有一把火在燒。
直到第三天放學回家,見到芝秀坐在客廳,臉色灰敗。嘴唇發紫,圓圓的肚子如消了氣的球般不見了。
「他又想離開了,我好怕等呀!」芝秀哭著說。
小產如生產,斐兒懂事的幫母親燉補品,房內時時充滿著藥味及藥水煮沸聲,然後,火災再一次發生,那時,蘭建山醉得不省人事,沒人搬得動他,所以就葬生在沖天的大火中。
斐兒有縱火的紀錄,這次又出了人命,而且,她的年齡也不小了,因此進了觀護所,來看她的警察不比社工人員少。
她還是習慣個做任何回應,在這麼多人中,只有一個叫岳昭輝的警官讓她印象深刻。
岳昭輝並沒有刻意盤問、分析、威脅或做苦口婆心的勸解,只是對她說:「你現在還不是法定的成年人,但再過幾年,你的縱火就成了公共危險罪,如果死傷了人,還要加上謀殺罪,你想在牢裡過一輩子嗎?」
她當然不想!但熊熊的烈火,一直是她肅清四周醜陋的方式呀!
「……方式。」岳昭輝像在接她心裡話似的說:「我知道你從小就生長在不健全的環境中,所以,我要你看看,什麼叫父慈子孝的正常家庭,這才是人類運作的正常方式。」
後來,岳昭輝帶她回家,她的確是從黑暗之地,來到陽光之地,但她也同時發現,正常無法治癒不正常,不正常卻吸引著正常。
她終於曉得,人間除了火之外,還有其他毀滅的力量,只要有技巧的運用,並不會觸犯法律。
誦經聲停止了,天微微白亮,屋頂上的白影也漸漸化入空氣中。
斐兒仍沒有抓到鬼,那些在夢裡壓住她,不讓她由墳裡出來的東西,仍滑溜得無法尋覓。
* * *
斐兒準備上學時,芝秀還在睡夢中,她把自四處收集來的手工分門別類的放好,有粘標籤、繡手帕、做鳥籠……等,她還特別寫了一份備忘錄,表明哪些是急件,要優先完成,並且繳回工廠。
自從她離開岳家,把芝秀由療養院帶出來,她們母女的關係就開始有點倒置,芝秀變得怕她,凡事都聽女兒的安排。
此刻.斐兒望向鏡中的自己,她總算熬過十六歲的生日了,但來路茫茫,去路也茫茫,她不知道自己還能撐多久?
鏡裡的女孩漸漸有女人的味道了,白得近乎透明的肌膚、彎彎的弦月眉、俏挺的鼻子、薄薄的唇,比例完美地分佈在一張瓜子臉上,而這張臉隱隱透著教人憐惜的清純美。
只是,這樣的清純,不僅僅是少女的乾淨,或是故意的不食人間煙火,事實上,其中還帶著一絲鬼氣。
鬼少了七情六慾,既寒且冰,她神情冷漠,眼光虛無,聲音像流蕩在空谷中,有著不真切的回音。
但奇怪的是,男孩們偏偏受她吸引,認為她是高不可攀的公主,而想學騎士精神,爬上那孤懸的城堡,一親芳澤。
想學她嗎?這鬼氣得來不易,必須在鬼屋中長大,很習慣半夜聽鬼哭泣,受鬼干擾,又不會被嚇得精神耗弱才行。
她微微笑了,眼眸中有清澈的光,清到不帶任何生命體的溫度。
男人很可笑,不愛正常的女人,反倒對狐鬼幻化的女人充滿綺想。狐來自荒山野地,鬼來自陰濕墳墓,外表可以美,內心卻腐爛著,為什麼眾人總是聞不出那掩鼻的臭味呢?
像岳海粟,她的第一個犧牲者。
初見這個大她四歲的男孩子時,斐兒心裡著實吃了一驚,就彷彿在一片荒原走了許久,突然發現面前長了…一棵奇怪的大樹,而這大樹老是她走一步,它就退一步,永遠晃在她眼前,成為一個在心上除不去的疙瘩。
她習慣鬼的虛無飄渺,所以不能適應海粟的實實在在,有一陣子他甚至變成母親夢裡那個穿披風,從前世來追她的人。
有生以來第一次,她怕某個人,怕他揭開她黑暗的心。
海粟並不像她所認識的那些男孩,以她的標準來看,他並不英俊,渾身上下只有粗野和率直,眼光也毫不含蓄,一臉像要吃掉她的樣子。
她很自然地討厭他、避開他,有時還把他想成是來抓鬼的鍾馗,或者是地獄派來的使者,專門來和她作對的。
岳媽媽曾說,海粟自幼便是有名的「鬼見愁」,難怪她看見他,就會覺得徹頭徹尾地不自在。
而這「鬼見愁」卻又是她成長過程中,頭一個窺見自己裸體的異性。
說起那件事,斐兒仍打從心裡不舒服,雖然她強裝老練地應付了那尷尬的場面,但腦海裡永遠無法忘記兩人面對面時那強烈的驚駭!
她一向在很困難的環境裡成長,所以十分保護自己,但就因他的莽撞,她僅餘的自尊差點就要碎裂。
而當時的海粟,手提褲子,也讓她看了不該看的「東西」,本來情有可原,但他眼內竟不自覺的閃著屬於男性掠奪的神情,那種佔人便宜的感覺,無疑地使得她更加羞憤難堪。
接下來的日子,若他有些愧疚,就該離她遠遠的,不要再讓她的怨氣更深,但他沒有,反而在她面前招搖得厲害,甚至買了禮物,在夜深入靜時來敲她的房門。
她的冷,在她周圍形成了一道厚厚的冰牆,只要有一點讓她委屈的事,她絕對無法忍受,這時,她心中的鬼就會從她的言行中流放出來。
鬼傷人、鬼縱火、鬼害死人。
那晚的黑暗,帶出一種很奇怪的氣氛。她是討厭海粟,但還未想到要如何「報復」他對她的身心干擾。當時她才十五歲,根本傷不了一個比她高壯的男孩,最多就是毀了他心愛的東西或壞了他重要的大事。
真的,在他走進她的房間之前,斐兒對勾引或接吻的事完全沒有概念,可是,看到他緊追不捨、充滿探試的眼睛,一股熱氣便將她冰冷的魂魄激出體外,讓她變得不太像自己。
十五歲能懂什麼呢?但她就是表現得那麼自然,那略帶生澀的誘惑,竟然如此容易地引他上勾,斐兒自己也是驚訝萬分。
是她太厲害,還是海粟太脆弱?
那個吻是她的初吻,一直很難從記憶中磨滅。她由女孩蛻變成女人,世界再也不一樣了,以前是沉封的箱子,現在箱子掀了蓋頂,她發覺掌控及玩弄人性是另一種無形的縱火方式。
她堅持海粟要強暴自己的說法,裝出又羞愧又可憐兮兮的樣子,她很明白,岳昭輝絕不願這種事張揚出去,以免毀了他在警界多年來辛苦建立的聲望。
她用極無辜的話語暗示,若她再繼續被觀護,難保海粟的事不會被社工人員查問出來。結果,岳昭輝放棄觀護行動,還給她的自由,並且給了她一筆能夠上學及生活的錢。
她接受了這筆錢,覺得問心無愧,也不需言謝。
本來嘛!反正岳家很有錢,能再多養十個像她這樣的女孩子,她取用的也不過是其中的一點,他們連眉毛也不必皺一下,不是嗎?
至於海粟後來如何,並不關她的事,反正他是岳家的兒子,從小不必在人鬼的夾縫中求生存,再怎麼樣,都比她幸福好幾倍,當然不是她操心的對象。
她唯一在乎的只有自己和母親,其他的人,她不是踩過去,就是狠狠的踢到一旁。
殘忍嗎?不!只是不悲憫,她的生命要對抗的太多,根本沒有時間讓她去浪費貓哭耗子的感情和遊戲。
她摸摸自己的臉,細緻光滑,其實不過是假象而已,男人若要喜歡,她也不能阻止,反正終是無情,只是她比別人都早看透。
在她成長的房子裡,那些飄飄無所依的孤魂野鬼,告訴了她許多故事,把她的心化成一顆石頭。
在人世猶如在墳裡,生猶如死,不具有人的溫度,自然不會有人的感情,沒有感情,就沒有淚。
正如芝秀說的:「斐兒是個怪胎,出生時就很少哭笑,老是一個人靜靜的。嬰兒時期,我還忍不住常會探探她的鼻息,怕一個不留意,她就斷了氣。」
* * *
晨霧輕輕的飄過窗子,這幾棟相連的陰宅,夜裡令人毛骨悚然,白天卻平淡無奇,只是純粹的破落傾頹。
十六歲的斐兒穿著白衣黑裙的制服,背著書包,不直接走出巷子,而是七彎八拐的由另一頭到車站去,因為她不願讓任何人知道,她住在凶宅附近半廢棄的屋子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