斐兒突然蹲在他的面前,一隻手伸入他的襯衫,平貼在他厚實的胸肌上,感覺那強而有力的心跳。一聲又一聲,像飛越山頭的鹿,不似她的,她的心跳只如水中的漣漪般薄弱,常常在斷與散之間。
他的掌心覆在她的小手上,她的冰冷神奇的治癒了他的心痛,而他的熱力則暖和了她的冰冷。一分鐘後,他的痛苦完全消失,但他仍不放開她,繼續兩人這特殊而親密的接觸。
「好像又回到那一夜了,接下來我若碰你、吻你,你會不會告我性騷擾呢?」他一邊問,一邊將臉靠近。
「不會!」她自他的懷中掙脫出來,手離開他的掌握,退了幾大步說;「我不喜歡看一個人當兩次傻瓜,所以,不會設計一個人兩次。」
「對!也不會有人那麼笨的當兩次冤大頭。」他看著她,用難得溫柔的語氣說:「饒了陳泰欽吧!他不是你的對手。」
斐兒聳聳肩說:「好吧!我今晚不和他出去。」
「不只如此,你還要讓他打消繼續追求你的念頭。」海粟看看表說:「現在陳泰欽已經下班了,不如我送你到『福華』,你今天就親自和他說清楚。」
哦!他可真急,彷彿她不立刻做個了斷,陳泰欽就活不過今晚似的,她具有那麼恐怖嗎?
斐兒正要同意,忽然想到德鈴的交代說:「不!不行,你六點和部經理有約會,送我就會來不及。」
他先是一拐,想了兩秒又說:「沒問題,我會告訴她有些公事待辦,晚點去就好了。」
「你在騙她。」斐地另有所指地說。
「你騙人,我也騙人,所以,我也不比你好到哪裡去,對嗎?」他說這話時,臉上沒有一點愧意,反而漾著一臉笑,還笑得極為坦蕩。
斐兒有一種奇怪的感覺,恍惚中.他們竟走到同一條路上了。就在那一陣心痛後,似乎有什麼連繫著他們,讓彼此的態度緩和下來,她不再事事抗拒,他也不再樣樣苛責。
這種「和平」,到底是好,還是壞呢?
* * *
斐兒最後還是到「福華」吃了一頓精緻大餐,並且去看歐洲劇團演出的「阿波羅和黛芙妮」,只不過請客的人由陳泰欽換成了海粟。
那天一早,海粟一進辦公室,手裡便揚著兩張票,像孩子般興奮地說;「看!我也買到票了!為了補償你前天的損失,我今晚負責帶你去吃飯看戲。」
「不必了,你還是請郭經理去吧!」她本能的拒絕。
「不!我是為你買的,你非賞光不可。」他霸道的說。
「你不怕我『利用』你嗎?」她納悶的問。
「『利用』我,總比『利用』陳泰欽好。」海粟煞有其事地說:「第一,我的資本比他雄厚;第二,我知道你的底細;第三,我有俠義之心,不會挾怨報復。」
他的話很幽默,但斐兒卻笑不出來。
什麼叫「底細」?在他的心目中,她究竟「壞」到何種程度?不正常、變態、蛇蠍心腸、冷血殺手?她猛地打了個冷顫,第一次發現自己竟然有些在意他的看法。
因為如此,她在餐廳裡表現良好,眼底有溫暖、唇畔有笑容,
原來虛幻的魂魄有了一絲人氣。
海粟也在她特意散發的魅力中,心情高昂,愉悅的話語滔滔不絕,一頓飯吃得欲罷不能。
他看著她把整套鮭魚餐細細地嚼個精光,忍不住開玩笑的說:「你一定在想,我們這些有錢人天天吃香喝辣的,活該被人敲竹槓,對不對?」
她輕輕地放下叉子,緩緩地用餐巾擦嘴,在這完全符合淑女禮儀的動作中,卻以嚴肅的聲音回答他,「你飢餓過嗎?我說的是真正無飯可吃的餓,而不是絕食的餓。」
海粟想想說:「我不記得有過這種經驗。」
「我卻常常挨餓,有時吃完這一餐,不知下一餐在哪裡。有一次,我還餓了兩天,感覺像五臟六腑全被搬空了,人只有半活著。」斐兒平板地說,沒有絲毫的情緒起伏,彷彿在念一段教科書。
「難怪我初次見到你時,你是那麼蒼白瘦小,走一步都好像要飛起來一樣。」他說。
「很像鬼,對嗎?」斐兒說:「我還一直希望自己是鬼,不用吃、不用喝,每天飄來飄去的,愛到哪裡就到哪裡……如果是鬼,就可以在長巷幽幽地哭著,可以窺視每個窗口,可以不花一毛錢跨山越海,可以什麼妖魔都不怕,因為我就是鬼,是可以不怕死的,因為我已經死過了……」
斐兒心思幽幽晃晃,神魂飛至極遠處,直到海粟握住她的手,她才驚覺自己吐露太多。
她想掙離他的觸碰,他卻更用力的握住她,還用關懷的口吻說:「斐兒,我知道你有個極不堪的童年,有許多悲慘的回憶,假如你願意敞開心胸,我會是你的朋友,不再讓你受到任何的挫折和委屈……」
「不要可憐我!」斐兒猛地抽回手說:「我告訴你這些,不過是陳述一個想法罷了,並不是要博取你的同情。我的童年或許不正常,在一般人的眼裡,我更是畸型怪胎,但我依然長大獨立了,對於過去,我從不覺得委屈或遺憾,請你不要妄下斷語。」
「沒有嗎?你若不覺得委屈,為何心中還充滿恨呢?」海粟緊盯著她說:「恨使你封閉自己的感情,以冷漠待人;恨使你傷害他人,對世界懷著極不健康的看法。你想當鬼,基本上就是一種不平則嗚的消極逃避……」
「別拿那套心理分析來對我,我從小就受夠了那些專家學者的理論!」她打斷他說:「看樣子,我們最好不要去看戲了。」
海粟一愣,為了緩和這僵化的局面,他只好自嘲的說:「對不起,我愛管閒事的毛病又來了,剛才,我彷彿又回到那個滿腔熱血,想當警察的自己;而你,則成了十年前那個受觀護的小斐兒。」
「但,我們都已不再是當年的我們了。」斐兒接口說。
「所以,三十歲的海粟,可以邀二十五歲的斐兒看戲了嗎?」他很有紳士風度地說。
很意外的,斐兒笑了,她的唇向兩邊延展,形成了優美的弧度,也露出細緻潔白的牙齒。
這一笑,讓她纖秀的外表增添了一種脆弱的氣質。
這一笑,美得如冰原上陽光普照,花朵紛紛綻放,而金的光、白的雲、萬紫千紅的大地,經冰霜交映,顯得更是晶瑩奪目。
看著這樣的她,海粟有種前所未有的驚艷與心動,但感覺卻又如此熟悉。他沉醉在她的笑容中,但同時又想,當陽光消失,冰原又回復黑暗時,他能及時逃開嗎?
* * *
「阿波羅和黛芙妮」這齣戲果然名不虛傳,完全是仿古希臘的服飾背景及格調,全劇充滿著美麗雅致的異國風情,讓人彷彿置身於一片蔚藍的地中海畔。
故事敘述著英俊健壯的太陽神阿波羅,不小心得罪了愛神邱比特,於是,這個小小的頑童,便用天帝賦予他的權力,玩了一場造化弄人的愛情遊戲。
他先用金箭射中了阿波羅,使他愛上河神之女黛芙妮;再用鉛箭射中黛芙妮,使黛芙妮憎惡愛情,結果,一場森林中的追逐戰急切地展開。
這追逐,弄得葉落花萎、風嘯雨嚎。對阿波羅而言,那是發自心底最美的愛戀傾慕,是生命中最狂野的浪漫;但對黛芙妮而言,卻是貪婪的獵人追著獵物,純淨的山林即將成為殺戮戰場。
突然,河神出面了,她將女兒黛芙妮變成一棵月桂樹,她雖然安全了,靈魂卻也被永恆的禁錮。不能再唱歌跳舞,不能再享受晨露夕霧的美好。
阿波羅錯愕極了,原本他就要觸到她細滑的肌膚,就要吻到她香柔的秀荑,可剎那間,擁在懷裡的人兒卻變成粗糙硬結的月桂樹。
他仰天長喚愛人的名字,但愛人的心卻化人樹身,僵冷無情,永遠不再回應。
他,一個日日駕著太陽由東到西,有著無上權力的天神,卻不能治癒自己那顆被愛刺傷的心,那痛苦是多麼的無可奈何呀!
斐兒聆聽著古琴所彈奏出的曲調,心中有著形容不出的共鳴。
自幼,她就特別喜歡希臘神話裡黛芙妮的故事,但今天經由表演藝術,令她的體會更深,彷彿她也曾演出其中的角色,每句歌詞唱出,她都有似曾相識感,像是屬於她混亂的夢及意識中的一部分。
對海粟,這歌劇是為了接近和取悅斐兒才看的,所以,他有大半的時間,目光都是鎖定在她的身上。
尤其戲的一開始,在渾沌的霧中,有個高亢的女音,帶著些微的迷離與悲傷,唱著濟慈的兩句詩--
你這安靜未受驚擾的新娘
你是恆古沉默的孩子
海粟心一動,這不就是在形容斐兒嗎?寂寞的心,活在萬古的黑暗中,做出的事是如此乖僻,不合常理,拒絕愛情、拒絕陽光,寧可當孤獨淒涼的鬼,這不就像是執拗地化成樹身的黛芙妮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