斐兒的側臉最初凝定如雕像,一貫的沒有表情。慢慢的,她的唇輕輕地牽動,眉心徽微攏蹙,整個人隨著劇情的發展而變化。
他驚訝的看著她,發現她居然也有七情六慾?只不過,她的情慾是用在幾千年前虛幻的故事及人物上,而非她四周活生生的人。
海粟恨不得此刻有一架錄影機,能拍下她每一分、每一秒的改變,再回去細細研究。
只不過,他要研究什麼呢?他發覺自己的念頭有些瘋狂,好似又回到十年前的海粟,好奇心絲毫不減,只是換成更世故及不著痕跡的方式。
以前,他像辦案的警探,用眼神跟隨著她的腳步和聲息;現在,他是獵人,用誘餌及陷阱,將她拉到身邊來,用盡手段要試探她內心真正的自我,以找出她的弱點。
遊戲是危險的,但他認為自己已然免疫。
劇已終了,一片如霧般透明的輕紗橫過整個舞台。
上面映著一個男子,正在追逐逃避他的女子,男子的手熱切地伸向她,眼睛深情地凝視她,但,時間及空間就在那一刻靜止了。
一樣的高亢女音唱著--
勇敢的戀者,你,永遠也吻她不到
儘管你即將觸及她了——但請勿憂傷
你即將永世愛戀,而她亦將永遠美麗
永遠追尋,永遠年輕。
海粟的心輕輕擰痛了,但痛如風般,很快便消失。
本來,他就是一個不甚羅曼蒂克,看音樂藝術會打瞌睡的入,然而,這出「阿波羅和黛芙妮」,卻穿過他狂放不羈的思維,引起了從未有過的感受。
一切都是因為斐兒!
他看著她眸中泛起的淚水,眼下的青影換成桃紅星影,在大廳的黑暗中,有著扣人心弦的美麗。
哦!他竟在一天之內,看她又哭又笑,為的就是這出不見得如何高明的神話?!
他多想看看冰山後的她呵!他不會讓她變成隱入樹身的黛芙妮;他不會將他的觸碰停留在半空中,成為絕響;他更不會讓他們的「追尋」,只成了遙遙無期的永遠。
他要她!要擁有她的身,穿透她的心,就這一生一世,就這一分一秒,再也沒有人可以介入他們中間!
當海粟驚覺到自己在想什麼時,竟感到全身燥熱得如坐在炎炎的赤道沙漠中。
天呀!他要她,在經過那可恥的教訓後,她依然是他心中最特殊的女孩!冷漠得可以,也殘忍得可以,但就是沒有人能夠取代她!
她的一笑,勝過眾多女子的嫣然嬌語,她的一哭,勝過所有女子的梨花帶雨……
不!他是獵人,不是被獵下!海粟急速地冷卻自己的身體。不!他不能再當十年前的傻瓜,更不能成為像葉盛年和陳泰欽那樣不知死活的男人。
當燈亮起,海粟已恢復平日的冷靜及瀟灑,他用力的鼓著掌,還把斐兒拉起來,待她就如一般的女伴,沒有任何擾亂人心的情愫。
* * *
接下來的日子,海粟常邀斐兒出去吃飯或看戲聽音樂,他的理由總是,「陳泰欽還未死心,公司裡的其他男職員也虎視耽耽,所以,我只好讓你保持在約會狀態下。」
多好笑的說法!他就真的以為她有傾國傾城之貌,會令所有的男人都喪失理智嗎?
而且,若怕她在公司製造桃色糾紛,他可以乾脆辭掉她,不是更省時、更省事嗎?
若在以前,斐兒不會在乎別人的動機或作法,但因為海粟,她開始把心一點點的分出,好思考他這日趨嚴重的矛盾。
他指責她勾引他的王姐夫,不但沒有受懲罰,還加薪升職;怕她「毀掉」陳泰欽,再升她為總秘書,有了紅利和股票;為防止她「污染」別的男人,因此他自己掏腰包帶她去做高級的消費……
好像她愈使壞,他就給她愈多的獎賞。
依斐兒的個性,取她所能取,不拿白不拿,但不知為什麼,平日受之無愧的東西,由海粟身上獲得,總有一種沉重感,一寸一寸地積壓在她的心上。
或許她「陷害」過他,或許他瞭解她的「底細」,但隱隱約約中,她又害怕這樣佔便宜,會變成意想不到的吃虧。
吃什麼虧呢?比如,他逗她笑、惹她哭,慢慢地接近她的心,以解除她長年的護衛,一舉握住她的脆弱,然後很容易就能殲滅她。
他一向很有自信,以為他行,有把握用他的方式來結束這場遊戲;而斐兒本來對他有幾分顧忌,不想靠他太近,但她感覺到他暗中傳來的挑釁,於是,她本能的戰鬥力又冒出來了。
她是踩在尖玻璃上過日子的人,若不機警地轉守為攻,這一摔,就會掉得面目全非、支離破碎。他有萬貫家財和龐大親族做後盾,而她卻只有一個人,孤獨無力。
聖誕節將至,這段由秋天延伸到冬天的遊戲,玩得太長太長了,聰明的人必會在失控之前,努力奪得先機。
今晚他們欣賞的是舒伯特的音樂會,主要的曲目是「魔王」。
因為要演出最決定性的戲碼,所以,她特別選了一套領口稍低的白色洋裝,外罩縷花的黑外套,讓肩膀和胸前細白的肌膚若隱若現,閃著迷人的光芒。
她的眼眸總是帶著淒迷,聲音溫柔地如靜夜中的山谷流水,甚至一反常態地多言。
她說:「『魔王』的故事,是敘述一個父親在半夜裡帶著孩子在暴風雨中疾奔。孩子看到了森林中的『魔王』,但父親看不見。『魔王』一直叫孩子跟他走,孩子驚恐地要父親保護,父親卻說那只是想像,森林中只有樹木和枯葉,要他別害怕。」
「接著,『魔王』又說要帶他去和自己的女兒玩,並且進一步的強拉他的身體,孩子陷入了瘋狂,父親則快馬加鞭的全速衝到家中,可惜他下馬時,懷中的孩子已經氣絕身亡了。」
「看起來,『魔王』只是孩子對黑夜恐懼幻想。」海粟很實際地說。
「孩子的幻想幾乎等於真實,因為他們沒有大人的邏輯觀念,所以,他們的懼怕也是真正存在的。」斐兒說出自己的想法。
海粟凝視著她,心有所感地道:「這首曲子,是不是讓你想起重年時候所看到的鬼呢?」
斐兒有些驚訝,但隨即明白,「哦!我忘了,你看過我以前的紀錄。」
「你說屋裡有鬼,是鬼放的火。」海粟回想著,「你真的看到鬼了嗎?」
「我住的房子不是鬼屋,就是很陰的建築,近似墳墓的地方,你能期待什麼?」斐兒笑笑說:「不過,我始終沒抓到它們,而我也沒有變成一個鬼。」
「你知道嗎?我小時候有個外號叫『鬼見愁』,或許你應該請我當保縹,護在你的左右,讓你免受那些陰氣的騷擾。」海粟半開玩笑地說。
「我現在不需要了。」她回答道。
兩人聊著聊著.已經到了斐兒的公寓。依照習慣,她開門下車他目送她平安上樓,這晚就算結束了。
但今天,斐兒道完謝後,只是眼睛看著車窗外的黑夜說;「我們不能再這樣下去了,今晚是最後一次,以後我再也不會和你出去吃飯看戲了。」
海粟猛地轉頭看她,神情滿是吃驚,「為什麼?這不是你向來最喜歡的遊戲嗎?找個有錢的凱子,吃吃喝喝的,而且,我又沒有什麼非分要求,你為何要停止呢?」
「我不想佔你的便宜。」她簡單地回答。
「哈!這句話由你口中說出來,令人覺得有點不可思議!」他略帶嘲諷地說:「你不是一向只顧自己的需索,而不去管別人的損失及傷害嗎?現在,怎麼又會為我著想呢?」
「我不是為作著想。」斐兒否認的說:「我只是不想再花你的錢,也不願意再和你有公事外的接觸了。」
她說完,便開們下車,面對冰冷的寒風。
車內的海粟卻像被火燒到眉毛,整個人陷在憤怒之中。她竟然用了「不想」和「不願意」兩個詞?!他花了大把鈔票伺候她,她居然還倨傲地擲回他的臉上,這實在是太過分了!
車門在寂靜的巷道裡大聲地「砰!」了一聲被關上,海粟拉著她正要開鎖的手說:「為什麼『不想』和『不願意』?我懂了,是不是你又找到更大的凱子,他出的價碼更高,提供的娛樂更刺激,所以你要『甩掉』我?」
「你用『甩掉』兩個字太可笑了,我們又沒有男女朋友的關係。」斐兒壓低聲音說:「你約我的原因,不過是防止公司的男同事追我;如今,我保證在當你秘書的任內,冷若冰霜,不看任何男人一眼,你可以放開我了嗎?」
海粟對她的後一段話恍若未聞,只是更靠近地說:「我明白了。你是害怕了,因為你花我的錢,我卻不為你所迷惑,所以你覺得不安全;如果我現在告訴你,我不為你所惑,但依然想要你、依然為你慾火焚身,你會不會放心一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