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柯家的意思,不是我的。」宛芸不客氣說。
「靖宇做的沒錯,由這點就看出,他很在意你。」富瑩說:「權貴階級自有一套價值觀,事實上一般家庭也一樣,有個富裕的娘家比較不會受人欺負。」
「不但不會受人欺負,還可以為所欲為,奪人所愛,對不對?」宛芸冷笑說。
「我和你父親的事並不是那麼簡單。」富瑩由皮包掏出一封信說:「這是你父親臨終前寫給你和宛莉的,他說等你肯見我時,再親手交給你,我想這是最好的時機。」
宛芸並不接過來。富瑩將信放在桌上,很誠懇地說:「無論你怎麼想,我都很樂意當你的娘家,或許我不配當你的母親,但有什麼委屈,你隨時可以來找我的。」
一直到那日臨睡前,宛芸才打開信,父親那如陌生人的字跡及語調一下跳到眼前來。
宛芸、宛莉吾女:
寫這封信時,我還期待著你們能出現在我的病床前。
我知道這是癡想,也知道你們母親會說什麼。這些年我始終不曾為自己辯白,因為我希望你們長大後更加瞭解人性時,能再喊我一聲爸爸,很遺憾我沒有等到那一天。
很多事都不單是黑白或對錯兩面,我沒資格說你們母親什麼,我只能說,我和她是最不適合的一對。我們兩個鬧得彼此都快瘋狂了,但你母親不在乎,她是玉石俱焚的個性,只好我走了。
我唯一肯定的是,沒有我,她會做個更好的母親。
富瑩和我的出走沒有太大的關係,我們的感情是以後才發展出來的,千萬別為了上一代的恩怨,把有一半血親的弟弟都忽略掉了。我多盼望,在我死後,留在世上的四個骨肉能盡棄前嫌,相親相愛。
在你們成長過程中,我都請人拍攝照片,我很熟悉你們每個階段的模樣,也彷彿常聞到你們幼時身上的嬰兒乳香,你們的名字都是取自花草香,都是我所鍾愛的。
快樂的活下去吧!若有恨,全放在我身上,對不起你們的,只有來世再償還了。
父 梁筧恩
泣筆
看完信後,宛芸哭了許久,經年的積恨似乎減少許多。經過了靖宇的事,她更瞭解人性的脆弱和不堪,同是天涯淪落人,又能有多少怨懟呢?
父親已許諾用來生以補償今生,靖宇的恨又如何能化解呢?
她站在教堂的彩色玻璃前,看著陽光映在她白紗上的繽紛色彩,像一個不太清晰也不太實在的夢。
「姊,你怎麼站在那裡?小心妝都油掉了!」宛莉邊幫宛芸補妝說:「柯靖宇真厲害,把我們梁家一個老叔公都找到了,他要帶你進場,這一來儀式更隆重了。」
宛芸沉默地聽著,任妹妹又描又繪。
「柯靖宇說我是你們的大媒人,要給我特大號的紅包,我叫他分期付款給。」宛莉說:「想想你們也真夠浪漫,由復仇發展出一段羅曼史,就和小說寫的一樣……」
沒有人知道這場婚禮是不受祝福的,宛芸沒好氣地打斷妹妹的話:「你最好叫他一次付清,否則到時我離婚了,你一毛也要不到。」
「呸!呸!結婚的日子怎麼可以講那種不吉利的話呢?」宛莉說。
「不說我了,你剛剛在外面有沒有看見柯靖祥呢?」
宛芸關心地問。
「看到了,他還對我哈腰鞠躬,我才不理他哩!」宛莉皺著鼻子說:「以前真不知看上他哪一點,迷成這樣,他比柯靖宇真差太多了。」
「你真的不受影響?柯靖宇說他可以叫阿靖娶你,對你負責。」
宛芸看著妹妹說。
「若是一年前我會開心大笑,但我現在長大,也看清楚了。阿靖就像我出的一次麻疹,病況雖重,卻終身免疫。」宛莉又加一句:「況且叫我嫁給那個花花公子,不是誤我一生嗎?我不會再那麼笨了!」
「早知道你好得那麼快,我就不蹚這淌渾水了!」
宛芸低聲說。
這時,幸宜、幸容和一大堆盛妝的太太小姐走進來,兩姊妹停止交談,專心面對如潮水般的好奇和審視。
風琴彈奏響起,結婚進行曲的前奏在教堂四壁迴響著,最後全飛向中央極高的屋頂,發出優美而清亮的共嗚。
宛莉是女儐相,先向前走,愉快的神情笑出兩個眼窩來。宛芸由老叔公挽住,一步步往神壇行去,那兒等著的是英挺出眾的柯靖宇。
她笑不出來,眼睛看著手上的玫瑰,覺得音樂一直在她四周繞圈圈,她的臉熱起來,頭上的婚紗恍惚變得奇重無比。
她不敢看靖宇,只垂著一張嘴以表示抗議。她可以感覺他嚴厲的目光和冰冷的態度,在牧師前面形成一個凍原地帶,她強迫自己一定要撐下去,不要現場出醜。
「……今天,柯靖宇先生和梁宛芸小姐,要在全能的上帝面前,當眾來公佈他們的愛情與結合。他們到最神聖的殿堂來宣誓,無論老病、無論貧窮、無論天災、無論人禍,都不遺棄不背離,百到死亡才能將他們分開。馬可福音第十章……」
牧師的話到後面都成了一片模糊囈語。她覺得自己快融掉了,或者化成一陣輕煙,隨著音樂消失在時間之中。
突然牧師的聲音傳來,他問:「柯靖宇,你願意接受梁宛芸為你的妻子嗎?」
「我願意。」靖宇未沉穩地說。
「梁宛芸,你願意接受柯靖宇為你的丈夫嗎?」
牧師又問。
宛芸握著花的手輕抖著,腦中浮出耶穌釘在十字架上受苦難的慘狀。她該說什麼呢?全場因她的遲疑不答,有真空般的寂靜,人人眼光瞪著她,最後是宛莉的輕咳驚醒她。
「我……願意。」
她的聲音像發自很遠的地方。
「若沒有任何異議,我在此宣佈柯靖宇和梁宛芸為夫妻。現在交換戒指,新郎可以親吻新娘了。」牧師說。
她感覺靖宇抓住她,像一棵堅固挺立的大樹,同時支住她歪斜欲倒的身體。
冰冷的唇輕觸她火燙的左頰,許多歡呼響起,接下來一切都很混亂,只覺他一路扶持,手始終沒有放開。
是的,她被箝制住了,這場劫難才剛剛開始而已。
第七章
整個晚上換了三套禮服,粉紅、鵝黃、淺藍,有敬不完的酒和展不停的笑容,要不是靖宇興致高昂,宛芸一刻鐘也待不下去。
一回到「頂翎」的家,她已經累壞了。靖宇更是板著一張臉孔,所有活力都留在外面的沉沉黑夜中,不對她說一句話,彷彿她這個人不存在一般。
他脫下外套就往書房去,門砰地關上。
這種婚姻,她會期待什麼新婚之夜呢?強打起精神,她花了許多時間清洗膠黏的頭髮和濃妝的臉部,還自己本來的面目。
過了子夜,靖宇仍在書房。她在客廳站著,不想踏進主臥室。那裡早一個星期前就添了新寢具、新窗簾,點綴一些喜氣的大紅顏色,把靖宇原來的灰藍系列增加了幾許柔媚及浪漫。
她當然不會進去睡,整件事他的姿態都擺得高高的,她是有錯,但也沒有欠他一輩子呀!他的脅迫恐嚇令她無計可施,可是她也不願太委屈自己,大家都「相敬如冰」吧!
她把衣物一件件搬到客房,又忙了一小時,躺在床上時全身酸痛,眼睛卻一直無法闔上。月光輕輕灑落,圈出孤獨的暗影,她記起靖宇曾說過的話:「我希望把這第一次最美好的記憶保留在我們新婚之夜。」
那時候的他多熱情溫柔,但已經像是幾世紀前的事,只供人憑弔,想到此她眼眶濕了起來,悲哀感一寸寸湮沒她的心田。
她的婚姻監到底要多久呢?
「到我的恨意消失為止。」靖宇一臉不妥協說。
他要她輸,她的個性卻不輕易認輸,這場戰還有得打,她不信自己表現「良好」,他就會讓她提前「出獄」。
在種種自憐的情緒中,她不知不覺睡著了。
※ ※ ※
她是被人搖醒的,一張開眼,發現靖宇就站在床前,他已換一身裝束,看來乾淨清爽。
「快點,我們要出發了。」他不耐煩的說。
「去哪裡?」她忙坐直,心中很氣惱。
「度蜜月。」他簡單說,同時人往門口走去。
「度蜜月?」她吃驚地重複一遍,說:「我們這種婚姻還度什麼蜜月呢?太多此一舉了吧?!」
「總要做個樣子,我不希望再給柯家添任何流言或麻煩了。」他口氣不善的說。
「什麼都是為了柯家,除了你們柯家,其它人都不是人嗎?」她忿忿地跳下床說:「若真為柯家,你就不該強迫我結婚,以後離婚會更難看!」
「不要在結婚的第二天提離婚兩個字,你的日子還長得很!」他作勢要走向前,說:「給你五分鐘換衣服,超過五分鐘,我就要親自動手了!」
人要惡劣起來,真是可怕。以前被他那樣寵愛,如今被他這樣痛恨,天壤之別的待遇,再努力武裝的心也要被刺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