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很快出發,往山區遙遠的路,兩人都無言。以前當小霜時,車裡多麼熱鬧,有笑聲、音樂、零食,此刻只成為一塊沉重的寒冰。
她把臉轉向車窗外,不要再想從前了,畢竟他不是阿靖,她也不是小霜,那是一段錯誤,這才是真實人生。
他們真的五、六小時都沒有交談一句話。宛芸想起一則新聞,有對夫妻冷戰十八年,彼此不說話,但還照常過婚姻生活,生了四個孩子,她和靖宇會走上這荒謬劇嗎?
當然不可能!恨不會維持那麼久,又那麼慘烈的。
到了度假區,已過中午,陽光縮進雲層,只留白霧漫漫。小木屋掩立在參天的林間,景象透著冬季的清冷及蕭瑟,因非假日,除了度蜜月的夫婦外,遊客十分稀少。
宛芸大學時代曾來此遊玩,還和同學玩笑,說這裡是度蜜月的好地點,誰知道有一天會成為她的夢魘呢?
靖宇一搬下行李,人拿著釣竿往小徑走,就不見蹤影了。這種天有什麼魚?不過是故意冷落她罷了。
他有樂趣,她也不會寂寞的,既到名山勝景,就不該辜負自然。她披上外套照著指示往各風景區欣賞,但沒走幾處,看別人成雙成對、卿卿我我,唯她一人形單影隻,不但引來異樣眼光,她臉上也彷彿貼上「棄婦」的標誌。
在餐廳獨自進餐時,她的尷尬和憤怒達到最頂點,既是一人蜜月,他來就可以,何必拖她下水?
草草扒兩口飯,她就逃回小木屋。天色已暗,路燈射出淒迷的氣氛,最好他摔下溪谷或給山貓吃掉,她都不會掉一滴眼淚的。
山上的夜靜得令人不安,蟲聲斷斷續續,偶爾一個風吹草動都會驚動人。
她走進客廳,看到窗台上有一盆怒放的玫瑰,粉紅深紅交錯,三、四十朵齊齊爭艷。幾乎想也沒想,她整盆花端來,一朵一朵地撕,裂開的花瓣安靜地落在一個小竹籃裡,沒多久就積成一座小丘,像花塚。
她撕到手酸,心已不再激動怨憤,古代守寡的女人用撿豆子來度過寂寂長夜,她正好可以用撕花來打發時間。這種聯想像一場粗劣的鬧劇,令她忍不住發笑。
「你倒很自得其樂。」靖宇的聲音冷冷傳來。
她不想開口爭吵,免得破壞難得的好心情。
「撕花是宛芸和小霜都有的共同習慣,還有哪些呢?」他拿起那個只剩枝葉的花盆看了又看,說:「到底哪些是小霜有,宛芸沒有;而哪些又是宛芸有,小霜沒有的?」
他就是一副來找碴的樣子,她不理他,逕自拿著竹籃往外走。
「你要去哪裡?」這回他不再掩飾怒氣。
「葬花。」她說。
「撕花又葬花,不是太矯飾、太虛偽、太做作無聊了嗎?」他根本在罵她:「毀了就是垃圾,往垃圾桶一丟就足夠了!」
「這是我的事,我的事與你無關!」她不甘受辱,厲聲還擊。
他眼下有疲累的陰影,頭髮零亂,夾克上有葉屑水漬,看得出他有不好過的一天,但他的動作仍快得驚人。宛芸的話才剛說完,他就出手搶她的竹籃,在一推一拉當中,竹籃飛撞出去,玫瑰花瓣立刻滿天灑落下來,潔白的床單上一片嫣紅。
她在驚駭中走到床邊想收拾殘瓣,他卻在身後說:「不必收了。」
她才回頭,整個人就被他壓在床上。掙扎中,手上、臉上、髮絲都纏上玫瑰,香味猶存,景象魅人。
他身體釘住她,眼眸盯著她,唇牢牢地吻著。
燈變暗了,她看不清他的臉,只感覺他身上火焚般的熱和動作中熾烈的感情。恍惚又回到小霜的時候,她極力想勾引他、觸碰他,那種肉體的試探也曾使她癡迷,喚醒她內心的感官情慾。
當他的手脫下她的衣服,撫摸她的赤裸時,她再也無力抵抗,所有玫瑰花瓣都被他們反覆擠壓著。
直到他趴在她胸前喘息,她還弄不清是不是結束了。她痛,但沒有想像中的痛,能與他如此親密結合,帶來彼此的歡愉,一切也值得了。
他起身後拿一條被蓋在她身上,自己轉到另一邊去睡,閉上眼前丟來一句話:「我終於證明,你從來不屬於任何一個男人!」
「你這什麼意思?」她一下覺得自己的赤裸好可恥。
「我想知道你和林名彥在我之前,一共玩過多少次仙人跳?」他聲音又回復冷漠。
「你太過分了!你以為我們是專業的嗎?」她裡著被單跳下床:「就是因為阿靖對我妹妹始亂終棄,你們柯家又藏匿罪犯,我才出此下策教訓你們,誰知道我找錯了人。我不認為自己該受那麼大的責罰,真正的罪首阿靖仍逍遙法外,你為什麼不對付他?!就因為他是柯家人嗎?」
「我自然對他做了處分,他起碼一段時間不敢追女孩子。」他頓一下又說:「如果不是弄錯人,你也會像誘惑我一樣,拿身體去誘惑阿靖嗎?」
「你……你變態!」她忍無可忍地衝出口。
她來到客廳,差點哭出來。瞧她自己的狼狽樣,這就是最難忘的第一夜嗎?
蜷縮在椅子上,她由髮絲取下數片花瓣,紋路色澤都已摧殘,她突然想起雪萊的詩句:
玫瑰花辨,一張張,像深紅的雪片。
紛紛墜落,罩住大片草地和苔蘚。
若雪花是深紅的,還會下在極冷的冬天和北方嗎?
她開始覺得身上的痛苦,有如刀刃的凌遲。
※ ※ ※
她早上醒來,靖宇已不見人影了。她有自己的情緒要處理,也不想管他,看不到他那張可惡的嘴臉或許更好。
陽光很好,宛芸不願在屋內自憐自艾。她今天學乖了,不走風景線,只繞小徑走。
孤獨的人陪孤獨的山林,寂寞才有滋味。
深林處有幾戶人家,門前有口井,井旁坐個頭髮發白的老太太,她正在扎一束花。
宛芸走過去和她友善招呼,並拾起地上的花細看。那花一枝枝,纖小如鈴鐺,純白色,內裡映著淺藍影子,先裂成四瓣,每一瓣的邊緣都有齒狀的裂口,總垂目向著地,楚楚可憐的模樣。
老太太將細莖交纏,紮成長長一串,宛芸也坐下學她。
「這叫裂緣花。」老太太用台語說,「裂」聽起來像「孽」。
一個顧名思義的名字,感覺卻如此沉重,尤其放在一朵小小的花上。裂緣或孽緣,不就像她和靖宇嗎?
老太太又去找了幾株細長的草綴在花間,並說:「這是冷清草。」
宛芸笑了出來,花草實在無需取這種沮喪的名字吧!
「以前少年時,我那死去的老伴總喜歡拿這些給我做項鏈和戒指,我不愛大朵,就愛小的花。」老太太說。
「很好看。」宛芸讚美說。
「不夠艷啦!但心意不相同,大朵纏幾次就好,小朵卻要很多才成一條,要更多耐心啦!」老太太好奇地看她一眼:「你怎麼一個人?你先生呢?」
「他很忙。」宛芸摸一下鑲鑽的婚戒說。
「少年夫妻,這樣不對啦!」老太太說:「事業要緊,情分更要顧。」
宛芸聽老太太談往事、婚姻、兒女,手上編一條裂緣與冷清草花圈,一下午就匆匆過去了。
夕陽西下,天邊紅了一半,由樹後照射出來,像窯裡燒陶的人,樹是黑的,人的臉卻給映紅了。
「我猜那是你先生。」老太太突然看著宛芸身後說。
宛芸轉過頭,靖宇就站在小徑上,雙手插在褲子口袋,目光深沉看著她。想到昨夜,它的臉驀然刷紅,但念及兩人間的情勢,心又冷下來。
她和老太太告辭,手拿著長花圈,走向小徑。靖宇並不等她,兩人一前一後,在將春的林子中靜靜行著,像不相干的陌生人。
那天晚餐,他們終於同桌而食,但靖宇的臉一直很難看,在同座夫妻的笑聲宴宴之中,像個極礙眼的異數。有幾次別人想引他進入禮貌友善的談話,都遭冷淡響應,場面變得十分尷尬。
當他放下碗筷,一聲不響離開餐廳時,宛芸真想找個地洞鑽進去。她感覺其它太太都用同情的眼光看著她,奇怪她怎麼嫁了這麼冷漠無情的丈夫。
她的臉紅成一團,碗筷幾乎撐不住,再吃兩口無味的飯菜,她就匆匆逃離餐廳。
太過分了!真正坐牢的犯人,法律還給他們尊嚴,而她這婚姻監還要飽嘗人身攻擊、遊街示眾的滋味;早知如此,當初就任他去報警舉發,也沒有這樣委屈人吧?!
她又怨又恨地回到房內,心情始終無法平復。
窗台重新擺了一盆火艷的玫瑰花,她呆看一會兒,八成是靖宇叫人送來的。
坐在床沿,手碰到紮了一下午的裂緣花圈,她突然驚覺,采編了一下午的花,她竟沒有任何撕花的舉止或衝動!
即便是現在,玫瑰當前,片片花瓣完美嬌柔,都無法再攪亂她的情緒。不必壓制,也不必痛苦躲避,她幾乎能確定,長期糾纏她的撕花毛病中竟在一夕之間痊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