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哲夫哥呢?邱紀仁一定比不過了吧?!」惜梅說。
「哲夫是天資過人,可惜個性有些優柔寡斷,只適合明哲保身罷了。」茂青說。
「好哇,阿公,您把哲夫哥和哲彥說得處處不如人,又把我和寬慧姊許配給他們,豈不是要誤我們的終身嗎?」她故意嘟著嘴說。
「憨孩子,他們當然有自己的優點。至少做個好夫婿,疼借我的金孫女,是綽綽有餘了。」茂青笑呵呵地說。
這還差不多。惜梅也不明白,為什麼就只一樁小小的意外,她就對邱紀仁那麼反感及在意。雖然他沒吐露什麼,她仍有如芒在背之感。
以後他們見面都會如此冷淡和針鋒相對嗎?希望一向比較粗枝大葉的哲彥不會發現異狀,免得情況更糟糕。
三月天,不時幾陣春雨,百花開滿山坡、路旁、田間。紅花黃辮白心,盈盈婷婷,各展風姿。
鎮上茶季儘管熱鬧,但盛況不如前。哲夫說因為歐洲、中國在打戰,戰事有擴大跡象,外銷因此停滯的緣故。
炮聲隆隆,仍在遠方,擾不到日常的生活裡。
哲夫依例每個月都要到大稻埕談生意,這次心血來潮,想帶寬慧去城裡玩玩。寬慧慫恿昭雲,順便去邱家走動一下,讓親事更明朗化。昭雲害羞,便拉著惜梅作陪。
四人一早出發,午後就到大稻埕,在永樂町附近找到旅舍,哲夫去談生意,三個女人便四處逛逛。
她們遊覽的地點都集中在港町的茶市部分,尤其是茶香及花香最盛的一、二、三丁目一帶。
這一區的街道狹小,兩邊的洋樓卻很整齊美觀,最特殊的是,它們的騎樓台基,均高到人的腰部。
「那是為了防水災的。淡水河就在旁邊,夏天做颱風,真的就會淹那麼高。」
寬慧解釋。
這些洋樓在清朝時,是駐外使節及洋商居住的地點,如今為茶商所據,換了另一副繁華的面貌。
一路走來,讓惜梅開了眼界,其熱鬧比家鄉更勝幾倍。騎樓下擠滿了揀茶的婦女,茶箱、茶簍一趟趟搬進搬出,甚至還有人拿著長竹竽,招呼路過婦人來幫忙。
若非惜梅一行人,穿得像富家小姐,恐怕也被拉去了。
除了茶行外,一目丁還穿插著醫院、綢莊、洋行,邱家人的產業就坐落其中。
她們走到尾端的媽祖宮口,又由原路繞回來。
黃昏時,他們赴邱家作客。
邱家的宅第是這條街上最有氣派的,三層褸,帶著大正時期巴洛可式的精緻色彩。外面美麗,裡面更豪華。二樓大廳擺著全套的黑檀木大理石傢俱,名貴的古董玉器四處陳列。
後面的餐廳設了兩桌豐盛的酒席,除了邱紀仁的父母、兄嫂、弟妹外,還有叔伯們,連年紀最大的永階叔公都到了。
熱鬧的宴席到一半,紀仁和哲彥匆匆趕來,兩人一身學生刺服,頭上帶著帽子,腳下是夾腳的木屐。
哲彥的出現令惜梅高興,紀仁的出現卻令她不安。這是邱家的地盤,她一定不受某人歡迎吧!
哲彥往她身旁一坐,紀仁也偏偏與他們同桌,就面對著她,害她的胃口全然喪失,剩下的時間如坐針氈。
「今天玩得開心嗎?」哲彥邊吃飯邊問惜梅。
「當然開心。」惜梅說:「你讀書夠辛苦了,幹嘛還跑來呢?」
「也不能整日坐在書桌前呀!」回答的是紀仁:「何況未婚妻來了,他的心怎麼定得下來呢?」
惜梅滿臉通紅,她聽到昭雲的竊笑聲。這邱紀仁可真無聊,大眾之下還要糗她。好在這一桌都是年輕的人,否則真無地自容。
在他人屋簷下,自是不能反唇相稽,最好的辦法就是不再說話,免得讓他逮到機會。
吃過飯,紀仁的母親素珍留他們住下來。
「我已經在市場前面訂旅舍了。」哲夫說。
「你每一回都那麼客氣。我們家的房間那麼多,有哪一間輸給旅舍的?」素珍說。
「講生意較方便啦!」哲夫說:「茶館就在隔壁。」
「不然寬慧你們三個人來住好了!」素珍說:「旅舍人來人往,女眷畢竟不太安心。」
「我要幫忙打點料理,還是住旅舍吧。」寬慧看看小姑和堂妹:「你們呢?昭雲不是嫌旅舍太吵嗎?邱伯母既有這番盛情,你們就住下來好了。」
惜梅是百分之百的不願意,但眾人多口,加上主角昭雲一臉欣喜,她哪好意思不識時務,潑人冷水呢?
在等邱家長工去拿行李時,紀仁又提議明天帶兩個小姐去草山賞花。
「你們不是要忙畢業和考試嗎?怎麼會有時間呢?」紀仁的父親景山說。
「再看也不差那麼一天。明天休假,正好鬆弛一下筋骨,才更有力氣去拚。」
紀仁說:「昭雲小姐和惜梅小姐難得來一趟,我和哲彥都說好了。」
「你今年還去得不夠嗎?為了響應『紀元二六○○年一萬棵櫻花運動』,學校不知派你們去多少次登山植櫻活動。」紀倫笑著說:「你還沒有看膩嗎?」
「我看不必了,以前學校旅行的時候,都去看過草山了。」惜梅趁機說。
「今年不一樣,有好多新品種,可以看看。」哲彥說:「何況昭雲還沒去過呢!」
昭雲既沒上過草山,又是紀仁建議的,大家就不再反對。
行李來後,兩個小姐跟著到三樓客房。房間果其比旅舍的舒服,一切設置都很西洋化,連床都是金亮亮的銅柱,床罩綴著白蕾絲,和她們一向睡的紅眠床或榻榻米都不一樣。
由窗外可看到一個漂亮的花園,在昏暗的夜巴中,仍可看出小橋流水、假山木石的精巧設計,玉蘭花的香味隱隱傳來。
「邱家的富有不是我們所能比的。」惜梅說:「你以後嫁過來,才是真正做了侯門夫人呢!」
「你胡說什麼?小心我打你的嘴。」半歪在床頭的昭雲瞪著她說。
「哇,夫人已經發威啦!」惜梅調皮地說。
昭雲又羞又惱,追過來要打她。
「唉呀,對不起啦,我不講啦!」惜梅笑著說。
兩人氣喘喘地坐在床上,惜梅又說:「瞧,外面的月光很美,我們到陽台上去賞賞月,好嗎?」
「要去你去,我走了一天,累死了。」昭雲捏捏腳說:「明天還要上草山,我要早點休息。」
「好吧!反正你以後有的是機會陽台賞月,我可能今生才這一回呢,絕不能錯過。」惜梅說。
「你還耍嘴皮子!」昭雲做勢又要打她。
惜梅邊笑邊逃了出來。
客房旁有個小弄堂,幾個紅木高幾,上頭擺著各式盆栽,一路綠到玻璃門外的小陽台。
惜梅很少機會爬到這麼高的樓,直直往下看,真像小懸崖,而半圓的月似乎也近多了。
她扶住石雕欄杆,深深吸一口氣,蘭花的氣味更濃郁了。
「來賞月的?」突然有人在她身後說。
她嚇得轉回身,驚魂未甫中才發現是邱紀仁。他已換下制服,穿上對襟的唐衫,原本梳得整齊的頭髮有些凌亂,一雙眼炯炯有神,在這小小的露台,更形氣勢逼人。
「你差點害我摔下樓!」她用憤怒掩蓋自己的慌張。
「放心,這欄柱很高。而且你要摔下去,我也會及時拉住你的。」他閒閒地靠在石柱上說。
「你來做什麼?哲彥呢?」她不想和他扯,忙提出哲彥的名字。
「他還在和朱大哥說話。」他舉舉手中的小皮包說:「我是來送皮包的,我想是你或昭雲小姐留在飯廳的。」
「那是昭雲的,她在房裡,你可以去找她。」惜梅立刻說,巴不得他馬上走開。
但他沒有,只站在那裡,讓月光照著他俊秀的五官。
「我現在又穿這身衣服,你怎麼不再叫我大膽刁奴呢?」他口氣閒閒地問。
來了,她就知道邱紀仁不會放過她。他那人鬼心眼特別多,一點不饒人。在這陰暗的夜裡,她用眼用耳,都無法分辨他是好玩地捉弄她?還是生氣地譴責她。
「因為我知道你是邱家少爺了呀!」惜梅只能嚴守陣地,咬住他理虧處:「至少你今天沒有裝神弄鬼,讓我誤會了。」
「你一向都以貌取人嗎?對下人都是那麼凶巴巴的嗎?」他又問。
「當然不是!」她即刻反駁:「我那天只不過要救我堂姊的一條簾布,不得已才推你一下,而且痛的還是我的手呢,你卻那麼粗魯無禮,怎不叫人生氣呢?」
「推人是情有可原,那你後來用熱茶燙我那一招,又未免太殘忍了吧?」他聲音依然不冷不熱,聽不出情緒。
「誰叫你不表明真實的身份?」她心虛地說,靠著欄杆,估計跳下去會有什麼後果。
「你也不用假身份來騙我嗎?」他走進一步說:「結果惹出一連串事故來。我的腿上還有個疤呢!」
往下跳不可行,只有認錯一條路了。況且以後還會有長遠的親戚關係,留個疙瘩也不好。既然他心胸狹小,斤斤計較,只好由她來當不記小人過的「大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