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從來不知道,同樣的一雙眼睛,竟可以化出兩種極端不同的感情及態度來。
某種難以瞭解的複雜氣氛,令她有大禍臨頭之感。他會不會說出她那天愚蠢無禮的行為呢?
因為壓力太大,當大伯父守川說話時,惜梅差點以為是邱紀仁在指責她。
「我店裡忙,你們坐坐吧!」守川說完,先行告退。
哲彥微笑地看著惜梅說:「好久不見了,你好嗎?」
「我很好,你呢?」惜梅小聲地說。
「還是關在學寮中,日夜苦讀。」哲彥說:「我今天特別帶了我的好朋友邱紀仁來拜訪你。上次你人不舒服,沒有見到面。」
惜梅坐在門口的位置,離邱紀仁最遠。她不敢看他,只用細如蚊子的聲音說:「邱桑,你好。」
「惜梅小姐好,久仰芳名,真是百聞不如一見。」紀仁說。
他的語氣毫無異樣,但惜梅卻可聽出他那潛藏的冷意,似乎在替哲彥惋惜,竟有一個母老虎般凶悍的未婚妻。
「邱桑的漢語程度好像不錯,還能用成語呀。」說話的是茂青,他對這新見的後生,似有很大的興趣。
「我一直都在我叔公邱永階先生的漢學堂裡讀書,到現在仍常向他請益呢。」
紀仁說。
「原來永階公就是你叔公。十多年前,裕仁天皇還在當太子時,巡遊台灣,日本警察拘禁了幾百個思想危險的異議分子,我和你叔公都有分哩。我們文獄中還有一面之緣。」茂青回憶往事,激動地說:「這些年,我們用詩社聯吟的方式,還交換了不少詩作呢!」
「是呀,我叔公也常提起茂青公,說您滿腹才學,常有慷慨激昂之作,所以特別囑咐晚生,務必來拜望候教。」紀仁說。
「他太客氣了,不外都是「無淚可揮惟說詩」的天涯淪落人罷了。」茂青說:「大稻埕邱家可是有名的望族,興中會台灣分會,你們貢獻頗大。羅福星的抗日,蔣渭水的革命都在你們那一帶,都少不了你們邱家。」
「我叔公也說,茂青公親眼看到三角湧大屠殺,每每提起,還傷心悲憤。」紀仁說。
「只有『慘!慘!慘!』三個字能形容。我那時才是十來歲的少年人,到現在想起仍心有餘悸。」茂青深鎖著眉說:「以後還有西螺大屠殺、台南大屠殺、雲林大屠殺,都是死傷無數,血流成河。難怪劉永福將軍要說:『內地諸公誤我,我誤台人。』如此淪為亡國奴,真是千古慘事!」
「朱伯公怎麼以前都沒提過這些事呢?」哲彥問。
「憨孩子,抗日是殺頭滅族的事呀,今天是遇見故友後生,又沒外人在場,講來聽聽而已。」茂青語重心長說:「不過我還是奉勸你們,讀再多日本書、吃再多日本糧,都不要忘記自己是中國人。」
「我們要忘記,日本人也不讓呀,到如今,他們還當我們是清國奴呢!」聽了入迷,惜梅不禁脫口而出:「現在他們大肆侵華,以後中國倒了,台灣人的命運只怕會更悲慘了。」
「惜梅小姐說得沒錯……」紀仁接著說。
茂青卻硬生生把紀仁的話切斷,嚴厲地看著自己的孫女兒說:「你去哪裡聽這些話呢?女孩子應該盡本分、學女紅,不要到處亂跑,說不該說的話。」
「為什麼?我們女孩子也是中國人呀,難道不可以忠於民族國家嗎?」惜梅反駁說。
「當然可以,但要用對地方。」茂青表情仍未放鬆:「革命衛國、拋頭捨命,都是男人的事。女人就該在家好好教養下一代,讓男人無後顧之憂。女人這保護民族血脈的任務,你以為不重要嗎?」
「是,阿公。」惜梅見茂青臉色,不敢再多嘴。
「哲彥,我這孫女自幼就比較古怪,不像你大嫂寬慧那麼賢淑懂事。以後你要多管她,別讓她輕重不分,失了分寸。知道嗎?」
「知道了,朱伯父。」哲彥說。
他一徑笑著,並不介意。他和惜梅從小街坊鄰居長大,哪會不清楚她的個性?
記憶中,她都一直是活潑外向的女孩,看似弱不經風、楚楚可憐,卻有驚人的毅力。
他對她早有愛慕之心,但她答應他的求親,仍使他驚喜萬分,無法置信。他立志要闖出一番偉大的事業,以報佳人的心意。
惜梅卻對祖父的這段話很不高興,她深知自己的脾氣,給哲彥和昭雲兄妹倆聽到了也無所謂;偏偏邱紀仁在場,他不知如何在心裡暗暗竊笑,拍案叫絕呢!
她偷看他一眼,他也正好面向她。一張臉並沒有想像的嘲笑與得意之色,仍是原來的嚴肅臭臉,滿是陰陽怪氣,彷彿有不共戴天之仇似的。
他發現惜梅的注視,惜梅忙轉開臉。真是標準的雙面人,或許她該問問他家裡是否還有一個孿生兄弟?
他若是上回所見的邱紀仁,為何差別如此之大呢?
茂青又閒聊幾句後,便說:「你們少年人談吧!我還有棋局呢!」
茂青剛走,哲彥就拿出兩本書說:「我給你帶來兩本西洋小說,是狄更斯的『雙城記』和雨果的「悲慘世界」,都是講戰亂中人性光輝的故事。」
惜梅接過書,翻了一翻。哲彥又說:「我知道你一向喜歡看芥川龍之芥、菊池寬的小說。但紀仁說,西洋人的視野及胸襟又是不同,對事的看法及角度又寬廣一些,建議我買這兩本名著給你看。」
一聽是紀仁的意見,惜梅又有疙瘩。
「我也有兩本呢。是『茶花女』和『南丁格爾傳』,都是講西方奇女子的故事。」昭雲說。
「那是紀仁送的,你們以後還可以交換看,彼此討論。昭雲有不懂的,你還可以指點她。」哲彥說。
「怎麼指點?我還要請教她呢!」惜梅看著昭雲說。
「我哪敢?你可是我們鎮裡有名的才女呢!」昭雲瞄她一眼說。
「可不是。」哲彥笑著看惜梅。
惜梅實在很不喜歡在邱紀仁前面談及自己,正絞盡腦汁想轉變話題時,邱紀仁說話了。
「這些書,有心的話就看得懂。無心的話,才女也很難明白其中的意境。」他用平常的口氣說。
這是什麼意思?這不是話中帶刺,句句在損她嗎?
「邱桑說得沒錯。」惜梅強忍住怒氣,展開一抹不懷好意的微笑說:「昭雲有不懂,最好去問邱桑。書既是邱桑買的,想必他對書裡的煙花女子及看護小姐,是很明白也很有心的。」
「什麼?煙花女子?」昭雲雙眼睜圓。
「哦,茶花女並不是一個尋常的煙花女子,你看了就知道。」哲彥忙打圓場。
「那是由你們男子的眼光來看,尤其是那些自命風流的。」惜梅指桑罵槐地說。
「惜梅小姐似乎對下層社會的人,有很深的成見?」紀仁接過招說。
惜梅很清楚他話裡的含意,要繼續辯論也是可以。但她怕因此引出那日的事端來,便很聰明的嗚金收兵。
「怎麼會呢?」她淡淡回一勾,立刻轉向哲彥:「你今天不必回學寮嗎?」
「呀,你不提,我們倒忘了,差點誤了時間。」哲彥看著惜梅,有幾分不捨:「那我們走了,下次再來看你。」
「好。」惜梅點點頭:「謝謝你的書。」
紀仁也走過來,說:「很高興認識你。」
聽他沒有絲毫喜悅的聲音,惜梅僵硬著,只微微頜首。
送他們出了店門,惜梅一邊鬆了口氣,一邊又有些惆悵。每回和哲彥相聚,總是那麼短暫,他又是老實人,不會找借口單獨相處,說幾句體已的話,感覺倒比訂親以前生疏了。
在想哲彥的同時,紀仁的影像也浮到眼前來。
他們兩個人,身材相當。長相氣質方面,紀仁多幾分英俊瀟灑,但也叫人難以捉摸;哲彥淳樸實在,說一就一,讓人感覺安全可靠多了。
她很慶幸自己要嫁的人是哲彥。想到昭雲要面對的是忽而張狂、忽而冷漠的紀仁。還真替她擔心呢!
問題是,昭雲對紀仁早崇拜已極,會聽她的警告嗎?
今天紀仁發現她的真實身份,什麼都沒說,是為了維持他的表面風度嗎?本來嘛,古語說,好男不與女鬥,何況他也有錯,閉上嘴是最好的方式了,算他識相。
才要轉回店裡,茂青提著水煙袋,從街上慢慢踱來。
「阿公,您不是到廟口下棋了嗎?」惜梅忙去扶他。
「你金水伯生病,今天沒來。沒有他,就沒意思了。」茂青左右看看:「咦?哲彥他們走了嗎?我還特別趕回來,想和紀仁多說幾句話呢!」
「他們回學寮去了。」惜梅說。
「紀仁這後生可真不錯,聰明又有見識,個性沉穩妥當,有大將之風,以後必有一番作為。」茂青說。
哼,該誇的不誇,去誇到不該誇的,惜梅聽了心裡不舒服,便撒嬌說:「我覺得哲彥比他還好呢!」
「哲彥也不錯,但就是沒有人家天生的才情。」茂青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