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露骨粗俗,逗得大伙又臉紅又偷笑,但沒有人會責怪。
今年惜梅就是想趕採茶熱,也不行了。因為她已媒聘給哲彥,反而不能大方的在黃家幫忙。她唯一能做的,便是在黃家上下忙得無法分身時,照顧敏月、敏貞兩姊妹。
二月底,哲彥要回來一趟,聽說邱紀仁也要來。
乍聞那人的名字,惜梅的心仍要一驚。間接得知他的燙傷並無大礙,她鬆了口氣。別人不提他,她自然樂得要忘記那一段不光彩的插曲。
但該來的總要來,她不能躲-輩子,不是嗎?
所以在哲彥歸期的前一日,當寬慧送兩個小女兒回娘家時,惜梅鼓起勇氣,吐出了梗存喉間的邱紀仁三個字。
「那天他有沒有提起,到底是怎麼被茶燙到的?」惜梅裝做不經心地問。
「還不就是一時大意,把茶杯翻倒了。」寬慧漫替女兒扎辮了邊說。
呼,好險,看來這邱紀仁在玩世不恭的外表下,還有點君子風度,沒亂招出黃家小姐,否則非鬧個人仰馬翻不可。
「他這個人也真奇怪,好好的少爺,偏要穿得像跑腿的夥計,沒一個樣子!」
惜梅不自覺溜出口。
「你什麼時候看到他的?」寬慧馬上問。
「我……茶是我送的,他……他叫的時候,我……在走廊上遠遠看到。」惜梅沒防這一招,亂答一通。
「哦。」寬慧接受她的說辭。,「那天哲彥也穿得和他一樣,說要體驗貧苦大眾的生活,兩人一路挑著木炭四處送,就像兩個大活寶。」
惜梅聽了,睜大眼睛,忍不住笑了出來。寬慧又說:「哲彥是直頭腦的人,不會耍這種花招,一定是紀仁想出來的,他一向比較聰明世故,城府也深多了。」
「聽起來是個不容易受管束的人,你們真要把昭雲的親事說給他嗎?」惜梅口氣充滿懷疑。
「紀仁是個人才,昭雲能嫁給他,足難得的福氣。」寬慧說:「邱家那邊人說,紀仁這樁婚事意願很高,打算畢了業,找媒人來提親,在去日本前,把昭雲定下來。昭雲可是百分之百的歡喜呢!」
「難怪她近來心情特別好。居然不告訴我,我非要好好審她不可。」惜梅說。
「你別鬧她。」寬慧說:「八字還沒一撇的事,當心她老羞成怒。」
「我才不怕呢,她笑我也笑夠了,現在換我啦!」惜梅頑皮地說。
寬慧走後,敏月隨春英去十地公廟燒香,敏貞就跟著惜梅去溪邊玩。
惜梅坐在大石頭上想心事,敏貞就在一旁吃糖,手裡拿著小巧精緻的木雕樁米器在玩土。那是在日本買的兒童玩具,做工很細,上了淺棕色的亮漆,還有幾朵瓔花彩繪。
對於邱紀仁,她可一點也不放心。隨便與女孩子調笑,態度又狂傲囂張,溫純的昭雲嫁過去,會有好日子過嗎?
人人都說他有才情;但才高八斗,並不保證他是個好夫婿呀,有時還恰恰相反。歷史上不是有很多例子嗎?不少三甲高中的狀元郎,偏就是那最薄情寡義的人。
她怎樣才能暗示昭雲,邱紀仁有另一種面目呢?
想得太入神,冷不妨有人拍她一下,她嚇了一跳,回過頭,發現是久未見面的馮秀子。
秀子的家在山頭的另一邊,種著向朱家承租的幾片山坡田,生活過得非常清苦。
讀公學校期間,秀子每日翻山越嶺,跋涉好幾個小時來上學,從不間斷。可惜到四年級時,因家裡無法再負擔,只好輟學。
好學向上的秀子仍不放棄,三不五時就來找惜梅借書,趁暇自修,一直到惜梅回城裡念高女為止。兩人也因此成為好朋友。
惜梅大概有一、二年沒看到秀子了。秀子已完全脫離少女的青澀,身材婀娜苗條,一張黑裡帶俏的臉蛋,充滿青春的氣息。
「呀,真難得遇見你,你今天怎麼有空到鎮上來?」惜梅高興地站起來說。
「我是來登記採茶女工的工作。」秀子說。
「哦?你家裡不是缺人手嗎?你阿母和阿兄怎麼肯放你出來?」惜梅問。
「我弟弟和妹妹都長大了,可以幫忙家裡的事,我正好趁機來賺點錢。」秀子說:「我已經想了好多年了。」
「你和我一樣大,不是該嫁人了嗎?」惜梅說。
「我哪有你那麼好命,定了一個好婆家,一下就要變成黃家二少奶奶,不知羨煞多少人。」秀子笑著說。
惜梅正想回答,突然注意到遠透樹下躲了個小男孩。
「阿遠,還不出來叫惜梅阿姨,別膽小得像一隻老鼠,你以前見過她的!」秀子喊道。
小男孩慢慢地由樹後走過來。他大約六、七歲,一身綴著補丁的粗布衣,光著頭、赤著腳,一雙深邃烏黑的大眼睛有禮地看著惜梅,嘴裡招呼,並且鞠了九十度的躬。
這孩子既不膽小也不畏縮,看他小小年紀,行事態度都一脈沉穩,著實令人喜愛。
「他是你阿兄的大兒子,對不對?我記得他的名字還是我阿公取的,好像叫馮紹遠。」惜梅說。
「你的記性真好。」秀子說:「阿遠從小就愛跟著我,也是喜歡讀書的。最近吵著要入公學校,我阿兄還不讓他去呢!」
惜梅忍不住多看他兩眼,並把敏貞叫過來;「把你的糖分給阿遠哥哥吃。」
綁著兩個紅蝴蝶的敏貞,很大方地把口袋裡的牛奶糖都讓出來。
紹遠最初不敢拿,秀子推他一杷,他才接受。
「這是你堂姊的大女兒嗎?」秀子問。
「不是,她是老二,老大和阿遠一樣年紀,你忘了嗎?」惜梅說。
「富裕人家的孩子,長得就是漂亮。」秀子歎口氣說:「你剛剛問我嫁人的事,是有不少人來提親,但都是種田人家,嫁過去仍是沒日沒夜的做個不停。而且媳婦不比女兒,情況只會更慘,一想到這些,我就不敢答應。」
「那你總不能一輩子當老姑婆吧?」惜梅從沒聽過這種論調,鄉下女人一般都很認命的。
「種田人我絕對不嫁。至少要在鎮上店裡做夥計的,我才甘願。」秀子很堅持地說。
惜梅用全新的眼光打量著秀子。這女孩子真不簡單,只可惜出身微寒,不然也算是有主見的。於是她說:「以後你到黃記工作,鎮上的媒婆自會找上門來。」
畢竟是女兒家,提到親事,不免害羞,秀子說:「呀,天色不早了,我們該走了。」
兩人這才發現,紹遠和敏貞在溪邊玩得很好。紹遠用小樁米器將沙土和水搗軟,讓敏貞搓成一粒粒的圓子。
臨行前,紹遠對那樁米玩具一直依依不捨,惜梅在敏貞小耳朵旁說幾句俏俏話。
「送給你。」敏貞聽完,便用童稚的嗓音說。
紹遠又驚喜又遲疑,怯怯地看著姑姑。
「你就拿去吧!敏貞家裡還有好幾個呢!」惜梅笑著說。
在秀子首肯下,紹遠道謝地接過去。
他們離去時,西沉的太陽已在溪面蕩出一層瀲瀲的金光。
哲彥要來,惜梅將短髮捲好,夾上兩根花簪,露出細潔的額頭和淡淡的美人尖,更顯得眉清目秀。
她穿七白色有紅花點的新洋妝,腰束蝴蝶扣細皮帶,腳穿長襪和黑色粗跟皮鞋,小圓領上還別著一朵緞子花,看起來既時髦又美麗。
她忍不住在鏡前轉一圈,欣賞自己的娉婷風姿。接著又秀眉微蹙,她仍無法掌握見到邱紀仁的狀況,他會不會破壞美好的一切呢?
「喂,你還在發什麼呆?!」昭雲走進她房裡問。
「你怎麼來了?」惜梅恨訝異。
「失望嗎?」昭雲捂著嘴笑:「放心啦,我二哥人已在前面大廳,不會讓你白白打扮得像仙女下凡一樣啦!」
「這張壞嘴喲!」惜梅反過來羞她:「你自己呢?又胭脂又新衣,妝得如三月桃花般妖嬌,又是給誰看呢?」
昭雲今天將頭髮中分,往兩邊梳平,在耳際捲了起來。身上一襲鵝黃鈿格子洋妝,蝴蝶領和腰帶都是雪白的緞布,黑色鞋鑲著金扣,整個人嬌麗極了。
昭雲聽了惜梅的話,臉一下刷紅。不用問也知道,都是為了邱紀仁。
兩個女孩打打鬧鬧來到前廳。白天不點燈,只靠往院子的門及幾塊瓦片大的天窗將太陽光射進來,當成屋內的照明設備。
她們掀開門簾,一會才適應裡面的光線,坐在太師椅上的人都把焦點放在她們身上。
大伯父、祖父、哲彥和……邱紀仁。
惜梅一緊張,把見到哲彥的喜悅都忘掉了。
這位邱少爺,今日倒規矩,穿著黑色學生制服,排排扣到喉際,端坐在那裡,顯出一種玉樹臨風的非凡氣質。
她不小心與他的視線接觸,很驚訝地發現,他那日輕佻玩笑的眼神已不見,取而代之的內斂、正經,甚至有些嚴厲的。
雖然她很快就把目光移開,但心跳加速,他那雙如利劍又如冰鋒般冷肅的眸子,從此印在她的心版上,久久都無法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