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昏昏地往竹林裡行走,竹葉一陣窸窣,紀仁檔住她的路,說:「惜梅,你說話呀!你明白我對你的感情嗎?」
「我怎麼會明白?你總是那麼愛玩遊戲,那麼吸引女孩子。」她不自主地說出心裡的話:「像昭雲,你說要娶她又不娶,害她傷心了好一段時閒……」
「我說要娶她,是因為我以為你就是哲彥的妹妹!」他說:「你還記得嗎?初次相見,你自稱是黃家小姐。當時我想若能與你共度一生時,怎能不欣然同意呢?但是當我知道你其實是哲彥的未婚妻時,整個人像跌入深淵般,我痛苦憤怒了好久,始終無法面對這個事實!」
「那麼吳院長的女兒又怎麼說?你不是要與她論及婚嫁了嗎?」她又問。
「倩玲嗎?她根本不算什麼,我從來沒有娶她的念頭?」他說。
「是嗎?我親眼看見你們之間親熱的談話,怎能說沒有什麼呢?」她說。
「那是要讓你忌妒的。」他說:「我那時候已聽說哲彥要回來的消息,心中又急又怕。我不想把你還給哲彥,只要有些微的機會,我都要想辦法留住你。說實在的,雖然我很氣哲彥對你的背信與傷害,但我真的很高興他娶了別人,這樣我就可以永遠擁有你了!」
「那些信和詞句都不是騙我的?」她仍在一團迷霧之中,「你不是來嘲弄我的?」
「你說『相思樹』的詞嗎?」他真誠地說:「那全部是我的肺腑之言,假借哲彥之名來一吐我的心聲。你不知道,在下雪的冬夜,凍著用左手寫情書的滋味,真是終生難忘。當你將它們形容成無聊之至和令人作嘔時,真像一把刀捅在我的心上。」
「還有那些京都和北京的小姐呢?萬一你哪一天也跑出個宛青來呢?」她不自覺地問。
「惜梅!我說了那麼多,表明我內心深藏多年的感情,你卻始終不相信我?」
他臉色微微蒼白:「我說我無論到任何地方,心中只有你,從沒有一個人可以取代,你仍無動於衷?」
「我早不相信什麼山盟海誓了!」她壓抑著波動的情緒說:「看看哲夫,他的情書多優美、情話多動聽,結果仍禁不住一時誘惑,背棄了寬慧姊;而哲彥,連女孩子的手都不敢牽的老實人,竟也會毀婚另娶,你說天底下還有什麼真情意呢?」
「黃家兄弟並不代表天下所有的男人。」他按住她的肩,望入她的眼眸:「看看我,我是愛了你七年,不管你是別人的未婚妻、妻子或下堂妻,都一直始終不變的人!」
「下堂妻!說得好!我如今已是名譽壞透的女人,你還來向我求婚?你家人怎麼想?我家人又怎麼想?」她心亂如麻說:「我才離開哲彥兩個月就馬上嫁給他的好朋友,別人會怎麼想你和我?!」「我不管別人怎麼想,我只管你怎麼想!」他輕搖著她說:「我只問你願不願意嫁給我?」
「我……我不能。我連自己都弄不清楚,又怎能去明白你呢?」她頭昏亂得無法思考:「我現在沒有力氣去談感情、談婚姻,何況你還是哲彥的朋友,屬於我想忘掉的一切……」
他猛地放開她,像被人打一拳般退後好幾步。臉上的表情由熱切到不信、憤怒、絕望、悲憤,最後轉為遙不可及的冷漠。他開了口,聲音是不死不活的陰寒:「原來我只是哲彥的朋友,你想忘掉的一切……。我又做了一次無聊愚蠢、自作多情的傻瓜。我今天來錯了,我終於明白了。我也不會再來打擾你了。」
兩秒鐘不到,紀仁就消失得無影無蹤,她連喊他一聲都來不及。那一瞬間,她知道她真正傷害他了,千言萬語都不如他臨行前的最後幾句話,更讓她明白他的真心。她又要被自己的驕傲和固執害慘了。
她沿著田埂跑著,一邊呼喚紀仁。可是霧愈來愈濃,擋住她的每個方向;一向很熟悉的水田地,也變得東西南北不分,她只能在裡面一直繞圈子。
「紀仁!」她哭叫著。
響應她的只有空茫的霧氣,天是白、地是白,前後左右都是白。她跑得累極了,忍不住坐在地上痛哭起來,讓自己完全在霧中迷失……
惜梅生了一場病,農曆年間她返家療養,一開學又回到平寮繼續她的教書生涯。
這場病讓她思慮透徹許多。她終於瞭解,自己不是不懂愛情,那麼多年來她一直和紀仁談戀愛,只是上天捉弄人,讓她以為所等的人是哲彥。
廟口的師父也不是不准,只是他說的新郎是紀仁。那年端午節,她披著嫁杉等婚禮,回來看她的是紀仁。師父說下一次就要六、七年後,紀仁不也向她求婚了?
只可惜她覺醒太晚,錯失這一回,姻緣就難了。
有幾次她想北上大稻埕去找紀仁,但又因為矜持而提不起勇氣。何況他已經說得如此絕了,恐怕只會譏笑她反覆無常、意志不堅而已。
可是難道就這樣算了?她真的要注定孤老一生嗎?
鄉間寂靜,日子忽忽而過。台北因專賣局取締私煙而引發的二二八事件,惜梅在事件過後才聽父兄提起。
「二二八」是本省人、外省人衝突的表面化,是民怨無法平息的結果。不過幾天,由北到南的各大鄉鎮都紛紛起來響應,造成不少可怕的流血暴力事件。
惜梅在三月底回桃園時,事情已被鎮壓下來,但政府一波波抓人的舉動仍未停止,弄得各處人心惶惶不安。
惜梅的小弟因參加城內大廟前的集合而被拘禁,後以年紀尚小,由永業具保領回。大弟寬建則因在示威行動中露過面,隨惜梅到平寮避風頭。
這個事件有本省人殺外省人、外省人殺本省人,其中也不乏彼此救助的。種種的歷史真相要到許多年後才有人公開調查與省思。
惜梅當時一聽到暴動起於大稻埕,台北又鬧得最嚴重時,她立刻想到紀仁的安危。
紀仁雖對政治興趣不大,但邱家來往的人都是地方士紳及政界顯要,她就曾親耳聽見他們如何批評阿山仔和半山仔,這回難保不受牽連。
不想不急,一想就日夜無法成眠。後來還是由哲夫這條線索打聽到消息。
「邱家都沒事,只有紀仁哥被抓,已經關了一個月了。」寬建心情沉重地說:「據說是幫幾個暴動受傷的本省人敷藥,被人告密的。」
「救人乃醫生的職責,哪還分什麼本省人、外省人的?」惜梅難以接受這事實,她要握緊拳,才能忍住尖叫的衝動。
「這個時代哪有道理公義可言?」寬建說:「邱家一直在設法營救,只怕是進去容易,出來難了。」
惜梅整個人昏沉沉地跌坐在椅子上。
天啊!紀仁會死嗎?就像那些犯人,在黑牢中受盡折磨凌虐,然後在某個無人的深夜一槍斃命,只留下一具冷冰冰的屍體?
不!他不能死!在戰火連天的時候他都能出入敵後、平安無事,若死在這太平之世,就太沒天理了!何況他還是那麼年輕、熱情、富有理想的一個人!
她恍惚地回到房內,看著周圍的一切。若他死了,這世界對她只成荒漠,活下去還有什麼意義呢?
她一直當他是不朽不壞的。這些年在重重禮教下,她不敢承認自己愛他,如今她的心清楚了,他怎麼能死?
死了成灰,成灰亦相思,這情債她如何承受得起?除非她也成灰,灰灰相隨,或許他還來得及明白吧!
惜梅準備到大稻埕就近等消息,家裡的人又七嘴八舌反對。
「你又不嫁給紀仁,幹什麼又去找他?」淑真說:「何況現在這種情況,好的沒有壞的有,你去觸什麼楣頭呀?」
「你頭腦怎麼老想不通?」永業說:「以前哲彥生死不明,你要嫁;如今紀仁生死不明,你又要招惹。你得到的教訓還不夠嗎?」
不一樣的。她嫁給哲彥是義務和榮譽心使然;此刻奔向紀仁,則是出自她內心最深層的愛意。她不會為哲彥死,但心甘情願與紀仁共赴黃泉。
她死去也不是要嫁或招惹紀仁。如果他能平安活著,她願意皈依佛門,為他頌經一生。他若慘遭不測,她此生亦了。她的決定不為什麼,只為自己的心呀!
朱家拗不過惜梅,就叫寬建陪她到台北。
台北一切都恢復正常,街市依然熱鬧熙攘,但由增加的軍人及警察,仍可以感覺到風聲鶴唳的氣氛。比如住旅舍時身份的盤查,就是以前所沒有的。幸而惜梅和老闆認識,住宿沒有太大的困難。
行李一放好,惜梅就催弟弟到邱家打聽情況。
她在房內不安地走來走去。後來想想,既是心意已決,又何必毛躁呢?於是她坐下來,靜靜地在黑暗中沉思。
門開了,寬建回來,還帶了紀仁的母親,惜梅驚訝地站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