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母,我還算個清白的媳婦家,有什麼不能過的。這三年就算我暫住黃家,與您有一場母女緣分罷了。」惜梅也不由感慨說。
「惜梅,謝謝你。沒有娶你為妻,算我今生無福。」哲彥向她深深一鞠躬。
「你別輕鬆得太早,我還要你把我『送』回桃園,親自向我父母解釋清楚,他們可不會那麼輕易放過你。」惜梅說。
「你現在有什麼打算呢?」玉滿問。
「我東西都收好了,今天就走。我先帶一些細軟,免得大家閒言閒語。有關嫁妝聘禮的事,以後我會請我兄弟來處理。」惜梅很清楚地說。
「那麼快嗎?」玉滿似乎很吃驚。
「我還有什麼名目再待下去呢?早走早省心。」惜梅說:「我唯一不放心的是敏月和敏貞。她們失去母親已經夠可憐了,如今又要失去阿姨的照料。求阿母多多疼惜她們兩姊妹吧!」
「她們都是我的親孫女,我怎能不疼呢?」玉滿擦著淚說。
「多謝阿母。我光送敏月和敏貞上學,然後就出發。」惜梅說。
十一月的清晨寒意甚重,惜梅牽著敏月和敏貞的手,沿著她們最喜愛的秀裡溪走。樹須低垂、野鴨戲水,陽光淡淡在山頭像一層薄紗。自然萬象總是喜,人生總是悲。
她要怎麼開口呢?真相必須說,但如何說得她們小小的心靈能夠瞭解呢?
走到校門口,惜梅蹲下來對她們說:「阿姨要回桃園去,恐怕一陣子不會回來。」
「叔叔回家了,你並不高興對不對?」敏貞立刻問。
「誰告訴你我不高興的?」惜梅訝異說。
「昨天我聽見你們吵架,你很生氣。」敏貞說。
「你這愛偷聽大人說話的毛病真該改掉。」惜梅摸摸敏貞的頭愛憐地說。
「阿姨,為什麼叔叔一回來,你就離開呢?」敏月已經略懂人事,直接問。
「你們不是不愛喊我阿嬸嗎?所以我並不是你們的真阿嬸,只是阿姨。」惜梅盡量簡單說:「叔叔現在把真阿嬸帶回來了,就不需要我了呀!」
「不管有沒有真阿嬸,我們都只要你。」敏月抱著她說。
「你說過永遠不會離開我們的!」敏貞往後退一步,控訴地說:「你騙我!」
「傻孩子,我沒有離開你們。我在桃園,你們隨時可以來看我呀!」惜梅拉住敏貞說。
「那不一樣!」敏貞甩開她的手:「一點都不一樣。」
「桃園很遠,我們不能天天看到阿姨了。」敏月難過地說:「我不要你走。」
「我不能留下來……」惜梅無言以對。
早自習的鐘聲響起,敏貞倔強地看著惜梅,見惜梅不語,她掉頭就走,雙腳筆直向前,不再乞求眷戀。
「敏貞……」惜梅頹然而立,抱抱敏月說:「照顧妹妹,我會回來看你們的。」
惜梅熱淚盈眶,幾乎不能自持,走幾步仍忍不住回首。敏月站在校門旁向她招手再見;而敏貞愈行愈遠,始終沒有停下來,只有雙手不斷在臉上擦抹。
她知道敏貞是哭了,而且哭得非常傷心,只是不願讓她看見。
寬慧說得沒有錯,敏月像黃家人,敏貞像朱家人。若是遺傳到她和寬慧的脾氣,凡事活得太認真,還不曉得要吃多少虧呢!
她無力再想,自己眼前已是跨不過的坎坷崎嶇了。
公路車慢慢地駛離秀裡,惜梅知道自己有一段日子不會再踏入此地,至少在流言未平息之前。小小的依山村鎮,可能要經年累月才能理葬一個飽受爭議的故事。
自幼因為祖父喜愛,惜梅一直住在秀裡,和自己父母生活的時間反而不長。祖父疼她和寬慧這兩個孫女,違反了女子無才便是德的傳統,栽培她們到高女,並找了會疼惜她們的好夫婿,誰知道他老人家的眼光竟誤判了?
臨行前哲夫來看她,臉上難過遺憾的表情,讓她相當意外。
「我沒有想到哲彥竟會在我之後成為負心人,我覺得更加對不起寬慧。」哲夫非常沮喪地說:「命運真是捉弄人,明明是天作之合的兩對姻綠,卻落得如此結局,真叫人難以接受。」
「有什麼好難以接受?前世債今生還,就算朱家欠黃家的。兩個女兒,一個枉送性命,一個犧牲青春,吃虧的是朱家,絲毫不損你們黃家,你說這些怨歎的話又有何用?只不過叫人更恨而已!」惜梅不客氣地說。
「惜梅,我知道你心裡一定很氣我們兄弟,認為我們該被千刀萬剮。但請你聽我一句話,我真的不曾存心要負寬慧。」哲夫說:「她是我內心最完美的化身,我最摯愛的妻子,哪曉得一次意外就會毀了一切?我到現在仍無法相信她和我已經天人永隔,有幾次我真想一死了之,隨她而去;但看到家中的大大小小,又於心不忍。你以為我活得快樂嗎?我活得比任何人都難受呀!」
哲夫把臉理在雙掌中,她看見他的淚……
「寬慧甚至到死前都不肯和我說話。我明白她心中充滿恨意,至死都不能原諒我。我下十八層地獄永世不得超生都沒有關係,但想到寬慧死得如此不甘,黃泉路上還要血淚斑斑,我……我就……」哲夫說不下去了。
惜梅原本硬絕的心,不知為什麼,隨著哲夫的話,也一陣陣傷心起來。
她知道哲夫身上背負著極大的痛苦,也認為他罪有應得。但此刻他的悔恨是如此深,深到將近自虐的地步,她不能再隱瞞了。今日不說,以後或許就沒有機會了。
「你不是一直想知道寬慧姊的最後遺言嗎?」她淡淡地說:「她要我照顧敏月、敏貞和……你。既然提到你,就表示原諒你了。我想她走得算是平靜,黃泉路上也不會為人間恩怨再流淚了。」
哲夫抬頭看她,已沒也一向的嚴肅正經。此時在她的眼前只是一個失意憔悴的喪妻男子。他對她這番話不知是悲是喜,滿臉的迷惑中,也看不出他是否能因此而得到解脫。
人死不能復生,緣盡不能再續,嗔怨也由不得她了。
至於哲彥,一路陪她回桃園,神情十分凝重,她不太搭理他,兩人就默默坐在車上,想著各自的心事。
回憶以往,他們的確也沒有幾句貼心話。除了婚約,彼此的感情比朋友親密不了多少。如今連那幾封感人肺腑的情書都是偽品,又有什麼可交流的?
經一夜思量,怪罪他的心也淡了。
布莊就在桃園最熱鬧的大街上,幾座騎樓還掛著「慶祝光復合灣」的紅布條。
他們一進店門,全家人由前呼到後,齊齊跑來看歷劫歸來的姑爺。
哲彥苦笑應付,惜梅冷眼旁觀。一個小時後,她受不住了,才找借口驅退眾人,只留父母在大廳,哲彥早就一身汗,在這寒冷的十一月,看來挺可憐的。
他支吾幾句仍開不了口,一點也不像抗日救國的英雄,她乾脆自己說了:「阿爸,阿母,這次我是回來長住的。我和哲彥已經解除婚約,不再相干了。」
「什麼?」守業和淑真同時叫出,眼卻瞪得銅鈴大。
惜梅很冷靜地把來龍去脈都說一遍,盡量將事情歸咎於戰爭離亂,哲彥則在一旁不斷鞠躬道歉。
無論惜梅如何淡化,做父母只全心地想到女兒所受的委屈及朱家聲譽的毀害,狠狠地教訓哲彥好長一段時間。
「黃家老頭家在世時最重承諾,誰知後生全都是說話當風、不講情義的人!」
守業憤怒地說:「我們朱家好好的把女兒交給你們,一個弄死,一個送回,這樣欺人太甚,還有天理和王法嗎?」
「伯父,是我們黃家不對,任宰任割都應該。事已到此,實不敢再耽誤惜梅。」哲彥擦著汗說:「我母親臨行前有交代,黃家在桃園市內的一塊土地就送給惜梅,當做補償。她老人家百年之後的手尾金飾,我姊姊有的,惜梅一份也不少。」
「你以為我們朱家希罕這些?金銀土地我們統統不要,我只要你們還惜梅一個公道。三年前我親自把她交給黃家,她生死都是黃家人了,豈有你賴帳的餘地?」
守業說:「我不管什麼天大的理由,神明注定的我也不怕,你就是要把惜梅帶回去!」
「阿爸!我回去做什麼?人家有妻有子了,我要當大還是當小?你要我像寬慧姊一樣,活活愁悶死嗎?」借梅忍不住說。
「要嫁也是你,要離也是你。你呀!會被自己的脾氣誤一輩子呀!」守業對女兒又氣又憐說:「當年我是怎麼反對的?新郎都推三阻四的不回來,你幹嘛巴巴地進門去當人家的媳婦?難怪人家會看輕你,嫌礙手礙腳了就被趕出來,我不知道你怎麼還有臉回娘家?!」「好啦!惜梅已經夠委屈了,你還幫著別人罵她!」淑真抱著惜梅掉淚說:「千錯萬錯都是黃家的錯,惜梅守信守禮守德守義,她哪有錯?你也未免太老番癲了,她受惡人欺負,不回娘家,還能去哪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