惜梅突然停下來,有一種想狂笑的衝動。她摸摸自己的臉,竟沒有淚?
事發至今,她很憤忽、很不甘、很不解,就是沒有很悲傷。她內心所想的就是如何對眾人交代?朱家怎麼說、黃家怎麼說、秀裡鎮怎麼說、紀仁怎麼說?!
天呀!還真是一團剪不斷、理還亂的大亂麻呀!
玉滿在門外輕聲喊她,她走過去開門,看見哲彥也在,一張瀕臨絕望的苦瓜臉。
「惜梅,我萬萬沒想到,發生在寬慧身上的事竟會在你身上重演,都怪我教子無方吧!」玉滿慎重地說:「當時我把決定權交給寬慧,如今我也交給你。你怎麼說,我們怎麼做,若哲彥不遵從,我就當做沒有這個兒子了!」
沒有哲彥,她朱惜梅在黃家做什麼?豈不成了活寡婦了?她感到一種變相的逼迫,她終於能體會到寬慧當初進退兩難的處境了!說什麼決定權,其實一點權利也沒有。
可憐的寬慧,不容丈夫納妾,會活活被罵死;同意丈夫納妾,又活活傷心死。
全部是死路一條。
不!她不會眼睜睜看著自己踏進這墳墓,她還年華正盛呢!
她比寬慧幸運的地方是,她無牽無掛,與哲彥也是清清白白,除了名譽上的瑕疵外,她並沒損失什麼,她當然不會把自己葬送在這攤爛泥裡。
只是在脫身之前,她還有話問哲彥,他欠她感情上一個交代。
「阿母,我可以和哲彥單獨談談嗎?」惜梅說。
「當然可以,你們是該靜下心好好談談,最好能考慮個萬全之策。」玉滿握握惜梅的手說。
屋內只剩下哲彥和惜梅,本應是兩個最知心的人,如今陌然相對,準備在大難之後各自分飛。
「惜梅,你到底要我怎麼做呢?」哲彥先沉不住氣說:「我真是六神無主,這也是為什麼一直遲遲不敢回台灣的原因。回來了我也沒有勇氣見你,要不是紀仁強押著我,要我不要耽誤你,我還情願讓你們以為我死在外頭了。」
「紀仁知道這一件事又有什麼關係?」她猛回頭問。
「他來接我的船,一看到宛青和孩子,馬上狼狠訓我一頓。我們三番兩次爭執,還因此打了一架,手肘上的傷就是這樣來的。」他說。
這個愛管閒事的邱紀仁!惜梅心中暗罵,仍不禁問:「你傷了他沒有?」
「他就額角流一點血,已經沒有大礙了。我知道我該打,而且萬死不辭。」
哲彥說。
「你是該打,但死倒沒有必要!」她冷笑一聲又說:「我只想問你,你認識我多少年了?」
「數不清了,我們自幼就玩在一起。」他遲疑說。
「少說也二十年了,是不是?可悲的是你一點也不瞭解我。」
她有些悲哀地說:「你若瞭解我,就明白我朱惜梅不是那種見異思遷、朝秦暮楚的女人!我與你既有承諾,就會遵守到底,絕不會在你為國事奔走、生死不明之際,棄你而去。你把我看得如此膚淺,斷定我會改嫁,真是太令人寒心了!」
「惜梅,我知道自己配不上你,從小你就是有主見、意志堅定的人,告訴我怎麼做好嗎?」他羞愧地說:「你對我有義,宛青對我有恩,恩義都難償,我真恨不能化成二身來報答你們。」
「古人是無情惱,你如今是多情苦。」她諷刺他說:「你也對她念相思詞嗎?」
「什麼相思詞?」他一臉迷惑。
「你自己制的簽你都忘了嗎?」她把荷包中的信及簽取出,用力地放在他面前。
哲彥拿起來看,迷惑表情更加深,他說:「這不是我的字跡,我從來沒有寫過這些話,也沒有做過這張書籤。」
惜梅臉色大變,幾乎控制不住脾氣說:「好哇!黃哲彥,你忘了婚約不說,現在連自己的信也不承認了?這後面不是明明白白簽著你的名字嗎?」
「昭和十七年二月……,不可能的,我在太平洋戰爭爆發前就到東北了,我不可能寫這些信給你……」他看著信,突然說:「對了!一定是紀仁寫的!我去東北以前曾拜託紀仁模仿我的筆跡寫信給你,我不想讓你擔心,而且以為我能夠繞道回台灣趕赴婚期,後來才發現是困難重重……。也只有紀仁能寫出那麼富有感情的信。」
惜梅踉蹌一下,這個打擊比哲彥說他另娶還大!她可以確定自己是在一場惡作劇的夢中了!
這麼多年來,唯一能讓她堅持下去,是她全部精神支柱的信箋及書籤竟都是假的?只是紀仁和哲彥的接力遊戲?
她覺得天地翻轉,腹部胸部都翻騰著欲嘔的感覺。鏡裂了,屋頂塌了,桌椅連同哲彥都扭曲成奇形怪狀,眼前的一切頓時成為未曾見過的瘋狂世界。
「惜梅!你怎麼了?」哲彥察覺她雙眸的狂亂。
「出去!你給我出去!我恨你!」她喊。
她雙眼死命瞪著哲彥,目光卻落在一個遙遠未知的所在,那兒站著紀仁,雙手插著褲子口袋,臉上帶著模糊的得意笑容。
她搶回信紙書籤,把哲彥狠狠推出去,再鎖上門。
然後那些紙頁灑落地上,每一張都像烈火般燙人。
紀仁怎麼能這樣做?他信手拈來的幾個詞句、隨便玩笑的一個遊戲,就毀了她一生,難道他不知道嗎?
沒有「成灰亦相思」,她怎麼會義無反顧地貿然下嫁?怎麼會矢志不移地守著一個音訊全無的人?不就是為了一場愛情的夢嗎?
結果夢比遠山的雲還虛無縹緲,不過是別人指間彈落的幾片殘花而已。
邱紀仁到底玩弄過多少女人?像他對昭雲的有情又似無情,對倩玲的招之即來、呼之即去,更不用說在京都的女朋友了。
但他怎麼敢把這些下三流的花招玩到她的身上來?她甚至真的為他動心、為他哭泣、為他自責……,到頭來不過是在他勝利的凱歌中多一面勳章而已?!
她的眼淚終於落下來,她把臉埋在枕頭裡盡情哭著。她要在黑暗無人處將淚流盡,明天她就不再脆弱,也不讓任何人傷害她了。
晨光初透時,惜梅已經將自己的物品整理在幾個箱籠裡。該留的留,該丟的丟。還有該毀的毀,比如哲彥在京都寫給她的信。
她邊撕信邊想到寬慧,也真正能瞭解她死前焚信的心情了。
最後是紀仁的幾封信在手上,遲遲沒有下手。對!她應該當他的面撕,撕得碎碎的,讓他一字一句吞回去,看他敢不敢再拿女人的感情開玩笑!
她把那些信放回荷包,塞在衣物下。再慢慢走到窗邊對鏡梳妝,眉眼都務必描得鈿致美麗。
她轉頭審視自己,恰見到陪嫁櫃子鑲的那張母子圖,在清早的光線下竟似有了魔氣,年輕母親細長嫵媚的鳳眼彷拂飄出森冷的鬼氣。
「我不會像寬慧姊一樣毀了你。」惜梅對著圖像說:「所謂物不迷人人自迷,你懾不了我的。我不會讓寬慧姊死得毫無代價,她指點我一條明路,不是你三從四德所能牽制的。你是陪我嫁過來的,我會叫人將你賣到骨董店去。」
她來到玉滿的房間幫敏月和敏貞梳洗,準備上學。黃家她什麼都不留戀,唯有這兩姊妹是千萬不捨。她離開黃家,有負寬慧的重托;但留在黃家鬱悶委屈,又如何能帶好那兩個女孩呢?
反正她終究是敏月和敏貞的親阿姨,這是誰也改變不了的事實。
玉滿早已下床,綰了一個整齊的髻,她見了惜梅說:「你昨夜和哲彥談出對策來了沒有?」
「阿母,我先帶敏月、敏貞去吃飯,回來再說。」惜梅聲音很平靜,彷彿什麼事都沒有發生。
在廚房忙一陣以後,她又踱到玉滿這裡,哲彥已坐在椅子上,兩眼充滿血絲,也是一夜未眠的模樣。
「你早。」他試著給她一個笑容。
她看他一眼,逕自向玉滿說:「阿母,我和哲彥已經商量好了。我離開黃家,讓宛青和孩子進門,一切就沒有問題了。」
「惜梅……」哲彥有些激動,站了起來。
「這不正是你的需要嗎?」惜梅堵住了他的口。
「那怎麼行?你是我黃家媳婦,這樣無緣無故休離你,我向朱家如何交代?我黃家又有何顏面做人?難道不能把孩子接回來,再送那女人回大陸了事嗎?」玉滿明顯地不同意。
「阿母,這不是休離。我和哲彥根本是有名無實。若論名,也是虛名,我們連婚禮都沒有正式行過呢!」惜梅就事論事,不帶情緒說:「那個宛青救了哲彥一命,又隨地奔波,為他生子,必定對他感情極深。她和哲彥有名有實有子,我退出來成全他們不是最好嗎?」
「我的好惜梅,到現在還處處為人著想。可是我已經失去寬慧,又怎麼能再失去你?我們太對不起朱家了。你這一回娘家要如何向眾人交代?又要如何過日子呢?」玉滿傷心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