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她堅強能幹地活著,夜晚難免對書信流淚。哲彥自去中國,就像化成一陣煙,了無音訊,心中若有不解或埋怨,亦是無從寄。只能祈求上蒼,保佑他平安。
雖是戰亂,也不能諸事不顧。大稻埕替黃家經營的人回了鄉,哲夫只好親自上陣,並央求暫隱在家的守業幫忙。兩個男人在外,總需女眷照顧,淑真和寬慧都放心不下孫子,只有惜梅這了無牽掛的人隨侍左右了。
臨行前一日,寬慧幫她打點行李。眠床上靜靜睡著已兩歲的中聖,這孩子繼承父母雙方的優點,俊秀可愛、聰明伶俐,是人人心頭的一塊寶。
但再寶也比不過寬慧,她對兒子可以用「崇拜」兩個字來形容。她心繫於他的每一個微笑,每一聲啼哭,簡直無法忍受母子之間的片刻分離。
惜梅曾勸她,不要太緊張,把心思分一點到哲夫、敏月、敏貞身上,她總不聽。
這兩年來,惜梅和堂姊朝夕相處,發現她變了,變得拗執頑固,想把自己設在一個安全完美的理念間,不再像以前那個明智開朗的寬慧了。
每個人都明白她所受的哲磨,連續失去第三、第四胎,羸弱的身子又懷第五胎,好不容易得了個兒子,自然是寶貝萬分。
婆婆一向疼寬慧,哲夫又是深情體貼,在這些縱容中,反而是惜梅會說她幾句重話。
她多懷念當年的寬慧呀!那時寬慧是意氣風發的,她教惜梅用竹筷卷頭髮、如何穿高跟鞋、如何裁衣繡花、在油燈下朗讀哲夫的情書;在惜梅十三歲的眼睛裡,說有多嬌媚就有多嬌媚。
然而十年婚姻生活卻改變了她,她雖然仍有秀麗的容顏,但因五次的懷胎而顯得血氣不足;心理上亦因追求男嗣,想當完美妻子的壓力,而累積了一股化不開的愁。
只有在她凝視著中聖的笑靨,由心裡散發出母親的光輝時,才依稀看見以前那才女的明麗影子。所以連惜梅也不忍心苛責了。
寬慧一邊幫惜梅清點衣物,眼睛仍不離開中聖,深怕蚊帳不緊密,讓蚊子咬到;不然就怕一旁睡著的敏貞會壓到他。
「你真的不跟大哥去大稻埕嗎?」惜梅再問一次。
「中聖還小,我怎麼去?」寬慧仍是那句話。
「反正最多不過個月,等生意安定了就回來,小中聖有這麼多人疼惜,怕什麼呢?」惜梅說。
「孩子是很脆弱的,你沒生育過,不能體會那種母子連心的感覺。」寬慧說:「何況哲夫出城談生意也不是第一次了,他自己都會打點順當的。」
「我看大哥最近壓力也不小,工人被征走,夥計走掉,合夥人要散,又有日本人逼他當徵糧官,他非常需要你。」惜梅試著說。
「我所做的不就是把家裡上上下下打理好,讓他沒後顧之憂嗎?」寬慧說:「女既主內,男就主外,外面的事,他應該處理好,別讓我們女眷操心才對。」
「我記得你以前樣樣都是幫忙插手的。而且現在是戰時,世道總是艱難些,你更該陪他了。」惜梅說。
「說實在的,這幾年我也沒有那些心力了。」寬慧說:「說不定我還幫倒忙了。你跟著去,不是更好嗎?」
「我哪有你懂得多?我還真怕扛不來重任呢!」惜梅說。
「一下要照料哲夫、你父親和生意,是不容易。」寬慧想想說:「現在女工下人都請不到,不如秀子跟你們去,怎麼樣?」
秀子這幾年一直待在黃家,雖是採茶女工頭,卻裡裡外外都摸熟了。她勤快又有禮,黃家人對她印象都不錯。
「好呀!就不知她願不願意?」惜梅說。
「我再問問她。」寬慧說:「她這女孩子也真與眾不同,都快二十四歲了還不肯嫁。現在男人都調去當兵,更沒對象了。不如這次到城裡,人多面廣,她或許有看上眼的也不不一定。」
「你替她緊張什麼?秀子志向才大呢!她對自己的終身早就有主見,她一直想嫁給城裡人,當少奶奶呢!」惜梅說。
「那麼這次去,不就是給她一個機會嗎」寬慧說。
有人在半掩的門外輕敲著。
「寬慧,該睡了吧?!」哲夫的聲音。
「看呀!有人來催了。」惜梅笑著說。
打開門簾,哲夫在外面和惜梅打招呼。見他們夫妻雙雙離去,心中一股悵然,她的形單影隻還要多久呢?她並不怕等,只是覺得荒謬,哲彥知道她的等待嗎?
關上門,坐在油燈旁,影子在牆上閃爍著孤獨。
「媽和中聖走了嗎?」蚊帳裡的敏貞坐起來問。
「走了,你還沒有睡嗎?」惜梅問。
「我要阿姨陪我。」敏貞仍用舊稱呼,不願意叫阿嬸。
「好,我馬上來。」
惜梅熄了燈,換衣就寢。月光從窗外靜靜灑入,這本是夫妻喁喁私語的良宵,但枕畔卻只有八歲的小女孩。
「爸爸和媽媽最愛中聖,對不對?」敏貞對躺下的惜梅說。
「他們也愛你和姊姊。」惜梅說。
「只是比較少一點。沒關係,我有阿姨,而且我也愛中聖弟弟。」敏貞打了個呵欠。
聽敏貞軟軟的童音裡,有發自內心的認命和誠摯,惜梅不禁心疼。
黃家這兩個小姊妹都乖巧漂亮、令人喜歡。然而同母不同命,敏月由於是頭胎,還得家人寵愛過;敏貞際遇差些,一出世便承著眾人的失望。
接下來又是寬慧身體最差、心情最黯淡的時期,根本不曾細心看顧這幼女,因此敏貞身形特別瘦小,個性也特別安靜,似乎和任何人都不親。
要和敏月相處並不難,她原就溫柔大方,善體人意,做事伶俐,早早就是祖母和母親的好幫手。
至於敏貞,就要多花一些心思。
也許是前世的緣吧!敏貞從會跟人,就和惜梅特別投契。惜梅愛她藏在心中的驚人熱情;同時也發現,小敏貞遺傳了寬慧最敏感細膩的一面,最能激起生命的火花,也最可能造成自我的毀滅。
可惜寬慧從沒有時間去探究兩個女兒,她只知道敏月的甜美和敏貞的孤僻。
惜梅嫁入黃家後,便把敏貞要過來作伴,敏月仍和祖母一起睡。
每晚,她們姨甥兩個都要說說話才睡覺。
「阿姨,你要去很久嗎?」敏貞將她粉嫩娟秀的小臉枕在惜梅的肩上說。
「不會很久的,幾個星期就回來了,你先回阿媽和姊姊的眠床睡。」惜梅摸摸敏貞的臉說。
「我跟你去好嗎?」敏貞又問。
「怎麼行呢?你還要上學呢!」惜梅說。
「上學不好玩,天天都在割草和防空演習,根本沒有唸書。」
敏貞說。
「不好玩也要去。台北城不是小孩子的地方。」惜梅輕柔說。
「秀子為什麼能夠去?」敏貞問。
「她是大人,而且是來幫忙的呀!」惜梅說。
「我不喜歡她,她的眼睛看人都好奇怪。」敏貞說。
「你這小腦袋又胡思亂想了,你去管秀子的眼睛做什麼呢?」
惜梅摸摸她的頭,笑著說。
「我也不喜歡她家的人。」敏貞又說。
「也不喜歡紹遠嗎?他可常常編草蚱蜢、竹蜻蜓來給你和敏月玩呢!」惜梅說。
這一次小敏貞遲疑了一會才說:「我也不喜歡他,他是男生,又髒又臭,而且腳丫好大一個,難看死了!」
這番童稚的言語,讓惜梅忍不住笑個不停。
唉!這漫長艱苦的歲月,也只有敏貞這朵小解語花,能帶給她一些歡樂。
當敏貞的呼吸聲沉穩傳來時,她仍無法入眠。
月光照到床頭,清輝柔和。她由枕下取出由小荷包裝裝的四封信和書籤,曾經相思情濃的紙箋,隨著歲月,也逐漸泛黃了。
哲彥此刻身在何處呢?
她心中念著相思詞旬,雙眼漸漸闔上。
不知多久,她來到一個迷宮般的巷弄中,到處是煙霧瀰漫,像分不出日夜、天地的所在。
遠處有人語,彷彿是她日日期盼卻不得見的人。她急著循聲而去,東轉西繞,心裡想的是哲彥。
猛回頭,那人就坐在石椅上,她也樂地向前一步,煙霧由眼前散開,那笑盈盈面對她的人,竟是紀仁!
醒來醒來,。又是夢,。同樣的夢,不同的場景,都是哲彥變成紀仁!
她終於回到自己的房間,也驚坐起來。為什麼老作這種夢呢。
真叫人沮喪又悵惘呀!
這事太荒唐了!哲彥是她的夫婿,她對他的印象卻退到模糊的黑白照片上;而紀仁非親非故,卻常清晰出現在她的腦海裡。
這些年,她想哲彥,就不由得想起紀仁。白天她尚能用心在哲夫上,但一入夢,一切就混淆顛倒起來。
對這無可奈何的事,她有一絲罪惡感,但也只能解釋成她四年不見哲彥,而紀仁兩年前還來拜訪她的緣故吧!
唉!年華漸老,戰爭可有結束的一日?會不會像王寶釧苦守寒窯十八載呢?
惜梅到了大稻埕,才發現城裡景況比鄉下更淒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