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北是總督府所在,是盟軍飛機攻擊的主要目標,常數架飛機一排齊齊掃射,處處可見斷桓殘壁。
如此情況下,自不是四年前惜梅北上所見的繁榮景象。能走的人早疏散鄉間,非留下不可的人,則憂惶恐懼,四處挖防空壕、做沙包;甚至連以前熱鬧的圓環夜市也給翻起來,做成大畜水池,以便救火之用。
惜梅白天和秀子守在永樂町的店面,有空襲警報便到防空壕躲,聽著遠方的爆炸聲;晚上則用黑布遮窗,防燈光外洩,在一片荒涼的寂靜中,忐忑不安地入睡。
他們經過好幾天,才習慣這炮火轟炸下的日子。
惜梅來的第三日,便由哲夫口中,知道紀仁學成回國的消息。
他終究沒隨哲彥的腳步去中國,反而習完醫,可以回來開業了。
他仍在從事地下工作嗎?這兩年他也是音信渺茫,聽到他回來,惜梅一時理不清心中的情緒,以至於差點漏掉哲夫下面的話。
「……紀仁的船在基隆外海被美軍擊中,船斜了一半,很多人逃生不及,淹死了。幸好紀仁泳技好,游到附近礁石。他在台北醫院,如今還昏迷不醒。」哲夫說。
惜梅一聽,整個人愣住,她急急地問:「他怎麼會昏迷?會不會有生命危險?」
「不太清楚,邱家人都不在,我是聽下人說的。」哲夫說。
不知好壞結果,惜梅一直憂戚著。想他那麼生龍活虎、聰明風趣的一個人,沒有意識地躺在床上,她的心就有說不出的痛。
她的心也不明白,為什麼這件事會令她寢食難安?就在咫尺的距離,她好想去看他,但又以什麼理由、什麼身份呢?
他是哲彥的好友,她以好友的妻代為探望,應該不礙禮數吧?!
經兩日火般的煎熬,她決定要做些什麼。其實她並不確定,只告訴父親,她要到車站前買書,便和秀子乘人力車出發了。
車到了總督官邸後的明石町,惜梅就喊停。到了此刻看見醫院磚面的文藝復興三層建築,她才下定決心,非見紀仁一面不可。
「我們還沒到台北車站呀!」秀子莫名其妙說。
「我要先去看一位朋友。」惜梅冷靜地說。
進入大廳,問明病房號碼,惜梅依然不遲疑。怕什麼呢?紀仁不會知道她來過的。
八月的艷陽由走廊的窗口灑進,微塵靜靜地舞著。
紀仁的房間很意外只有一位工人守著。紀仁躺在雪白的床上,眼和唇都緊緊閉著,他仍是兩年前在竹架涼亭的那個人,不過卻不再神釆飛揚地談笑了。
「您是來看少爺的?」工人恭謹地問她:「請問您是……?」
「我是少爺的朋友。」惜梅簡單說:「少爺好嗎?怎麼沒有看到邱老夫人呢?」
「少爺昨天醒了,一切都平安。夫人他們都回去休息,只留下我當看守。」工人說。
謝天謝地,惜梅欣喜地想,他總算無恙了。既是如此,她也可以走了。
站在床頭,惜梅對工人說:「邱少爺沒有事就好了,我就不打擾了。」
「還沒請教小姐大名,我好跟少爺報告。」他說。
「不必了。」
惜梅說完,便和秀子往門口走。才跨兩步,後面有人叫住她。
「惜梅?是你嗎?」紀仁睜開眼,半仰起身子說;「真是你!我不是在夢中吧!」
惜梅是很不願被他發現自己的私下探訪。她有些尷尬地回過身說:「我要去新高堂買書,聽說你受傷,順道來看看。」
「不管是特意或順道,我都太高興了。」紀仁的表情真的很開心,他對工人說:「阿勇,去買些水果請朱小姐吃。」
「不用了!」惜梅忙阻止。
來不及了,阿勇已出去了。眼看走不了,惜梅只好坐在病床前的籐椅,阿秀則坐在牆角。
「我真的很意外你來看我,剛才冥冥中聽見你的聲音,我還不敢相信。」紀仁說:「你怎會在台北呢?」
「我隨爸爸和哲夫哥到台北處理一些生意,就住在永樂町那裡。」惜梅很端莊地。
「真是好久不見。你好嗎?」他關心地看著她。
「很好,除了戰事,沒有變化。」她說。
他眼神變得專注,惜梅感覺不自在,便說:「怎麼啦?我臉上長了什麼嗎?」
「沒有,你還是一樣美麗。我只想多看你一會兒。」他笑笑又說:「也是幫哲彥看的。他更久沒目睹芳容了。」
見他舉止又狂妄大膽起來,惜梅往秀子方向看看,瞪了紀仁一眼說:「你還是那麼愛開玩笑。」
「但願我能開玩笑。」紀仁臉轉正經:「你是來打探哲彥的消息,對不對?」
惜梅本無此意,她以為紀仁是昏睡的。但他既然這麼說,不失為她貿然前來看他的好理由。
「他有和你聯絡嗎?」她問。
「戰爭期間,音訊總是很難通。」他口氣裡帶著安慰:「我沒有他的信件,但輾轉聽見他到重慶的消息。據說一切平安,還在那裡繼續學業。」
「真的?我婆婆知道了,一定非常高興。」她忍抑自己喜悅的情緒說。
「你呢,你不是應該更開心嗎?」他細看她表情說。
「當然。不只是我,好多人都盼他早日歸來呀!」她說。
「但你是殷盼最切的人,不是嗎?」他頓一會又說:「這個年頭,像你這樣為了一個承諾傻等的女孩子,已經很稀少了。」
這句話,惜梅娘家的人常在叨念,她早就充耳不聞。然而由紀仁口中說出,她有一種赤裸裸被看穿的感覺,彷彿這幾年他一直不斷在觀察她,儘管遠在京都,仍用不可解的心態在批判她、剖析她。
難怪他要常常在她夢裡出現了!
在這世界上,紀仁是她最不願意與之討論她婚姻事情的人。她也不明白為什麼,只覺得尷尬和害怕,似乎他一開口,就要向她最脆弱的部分刺來。
她沒勇氣去揭開那些如迷霧般的脆弱,只有說:「是嗎?我不是唯一等待的人。」
「你不瞭解,哲彥也不瞭解,他是多麼幸運的男人。」紀仁淡淡地響應,眼眸望著她。
夠了!惜梅再無法忍受,她站起來說:「時間不早了,我必須回去了。祝你早日康復。」
「惜梅……」他叫她一聲。
她不理會,偕同秀子離去,在房門口遇見阿勇,停了一下。
「惜梅,謝謝你來看我!」紀仁的聲音傳來。
她點點頭,快速地踏出走廊,也不管秀子有沒有跟上來。
直到出了醫院,在圓柱矗立的騎廊下,她才深吸一口氣,平穩心跳,等著後頭追來的秀子。
兩人走下階梯,坐上人力車,往永樂町行去。
「我們不去買書了嗎?」秀子問,一臉疑問。
「不了,今天也太晚了,書改日再買。」惜梅有些心虛說。
「你沒有說你要到醫院來看邱少爺呢!」秀子說。
「我也是臨時起意的。我想他是哲彥的好朋友,依人情,是應該來探望。」惜梅趕緊解釋。
「我一直聽大家談邱少爺,說他才品相貌都是在眾人之上,我始終無緣看到。如今一見,果具不同凡響,連我們黃家兩位少主人都被比了去了,怪不得昭雲小姐會為這門親事沒成而傷心難過了。」秀子沒注意她的異樣,反而有感而發地滔滔不絕。
「你也知道這件事?」惜梅詫異地問。
「那時我剛來黃記當採茶工,偶然聽說的。」秀子仍很有興致地談:「大家都說,邱少爺本來同意娶昭雲小姐,後來又反悔。這種做法是不是太過分了嗎?」
「我和邱少爺並不太熟,不能評論他的行為。」惜梅避重就輕說。
「是嗎?可是他和你講話可是一副很自在又不受拘束的樣子。他真的很特別,看來很有氣魄,和我所見的男人都不太相同……」秀子似乎對紀仁印象深刻。
「好啦!你愈說愈遠了。我們別再提他了,好嗎?」惜梅好笑地說。
秀子總算結束這個話題。
惜梅望著那澄碧高速的藍天,沒有飛機攻擊時,是多麼安詳美麗呀!她心情逐漸好起來,甚至想展開一抹大大的笑容。
是因為紀仁脫離險境了嗎?她口頭上可以否認,但心裡卻很清楚,他的平安對她有某種程度上的意義。
或許在她的記憶裡,紀仁和哲彥都是一起出現的,所以只要紀仁安然無恙,就代表哲彥的諸事順利吧!
希望上蒼保佑哲彥,也保佑……紀仁。
空襲警報跑久了,大約都能辦出其方位及危險性。連事後的失火和受傷,也都能自己處理一些。
秀裡的家人不放心,一直催歸期,把台北當成炮聲降隆的戰地,很快就要危傾,身在其中的人倒沒那麼緊張。
惜梅除了日日幫父親和哲夫處理雜務外,比較影響生活的不是不定時的跑防空洞,反而是紀仁的到訪。
他出院後,便在大稻埕附近的一家醫院實習,往返經過惜梅處,都會進來打聲招呼。守業和哲夫在時,他會留久些;若只有女眷在,他講幾句話就走,不再有逾矩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