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哲彥回來,我一定再給你們風風光光辦一次。」玉滿承諾說。
惜梅住進哲彥的舊房間,她雖與他相識多年,只有親密的書信來往,對他生活種種仍很陌生。
她用拂塵拍著書桌上的灰塵,紗帳及棉被都是新艷的。陪嫁的紅木櫃子,來自福州,上好的建材,精美的雕刻,還鑲上一幅母子圖,母親畫得豐腴美麗,嬰兒肥胖可愛,象徵早生貴子。
桌旁是一排書,窗外是往山裡的石階路,可隱約聽見秀裡溪潺潺水聲。有山有水有書,加上寬慧和兩個小丫頭,她是不會寂寞的。
惜梅嫁過來一個星期,寬慧生了黃家第一個孫子,全家上下喜氣洋洋。
嬰兒一洗淨,哲夫立刻抱著他在祖宗牌位前祭拜,並當場依「光啟先哲聖業」的輩分,取名為黃中聖。這是早早就想好的名字,只等天降麟兒了。
「這都是惜梅帶來的好運道。」玉滿拉著惜梅的手,歡喜的說。
既是好運道,也應該能保佑哲彥平安,讓他早日歸來吧。惜梅虔誠地拜著黃家祖先,從此早晚三炫香,誠心等待。
當了媳婦與女兒時自是不同,不能整日遊蕩看書。因為戰爭,家裡工人少很多,店面內外的事都要幫忙,尤其寬慧做月子,很多事一下子就落到惜梅這二媳婦身上。
端午過後,惜梅帶著敏貞到山邊的祖師爺廟為婆婆還願,玉滿因為腳痛不能親自前來。
自從日本強調皇民化,命令台灣人敬大皇、祭神社後,廟裡的香火和人潮就沒有往日的鼎盛了。
惜梅在大殿上捻香跪拜完後,回頭時卻看到紀仁站在攀龍的紅色大柱旁。有一陣子,她以為自己眼花了。
「我能和你說一句話嗎?」他嚴肅地說。
兩年不見,他依然俊挺,臉上的深沉更不可測。他盯著她,眼內像閃著兩簇火焰,令她往後退一步。
他這個人,仍是吝於給她友善袒然的神情,此刻他又有什麼花樣呢?
為避免旁人猜疑,惜梅牽著敏貞走上山階,往山腰的林子去,紀仁就跟在後面。
一排排低矮的茶樹叢旁,有一個簡陋的竹袈涼亭,現在夏茶未開始采收,四周並無人跡。
她輕聲叫敏貞一邊坐著,便用清澈的雙眸直視紀仁,穿著白襯杉西褲的他,還是她見過最英俊的男人。
「你找我有什麼事呢?」她說。
「我昨天才知道你嫁進黃家。」他臉上有強力隱忍的情緒:「你為什麼要這麼做?哲彥不是叫你別等他了?我千里迢迢回來就是要阻止這件事發生,結果仍是白費心力了!」
「這件事與你無關!」惜梅簡短說。
「怎麼無關?這是哲彥臨行前拜託的事,他千萬交代,就是希望不要耽誤你的終身。」他說。
「嫁給他,就是我的終身。不管他身在何處,我們訂過親,我就是他的妻子,你明白嗎?」她冷靜說。
「訂過親並不是成親,你哪裡算他的妻子?」他也冷冷回:「哲彥此去吉凶難料,決心給你自由,你竟還往裡面跳,豈不太傻了?!」
「不,我不傻!這是一種情操,你懂嗎?」她有些激動說:「我心裡只有他,願意為他等待。我不能因為他在為理想出生入死時,我就背棄他。他講忠,我就講義!」
他的眼睛沒有離開她,一動也不動,如一尊石人,但他仍可感覺他對她的話有某種很奇怪的反應。
「別講忠、別講義這些大道理。」他把臉轉向遠山:「我們只講愛,你愛哲彥嗎?」
愛?她還沒有那麼新潮,敢把這個字眼掛在嘴上。
「這不干你的事。」她忍不住又加一句:「但我可以告訴你,自從我和他訂親,就認定了他,任何人任何事都不能改變這一點。」
「天呀!現在是二十世紀了,處處都在維新西化,你又受過高等教育,怎麼還有這些迂腐的封建思想?!」他譏諷地說:「萬一哲彥永遠不回來,你也要一輩子守到老、守到死嗎?是不是要我們發你一座貞節牌坊呢?就怕已經沒有人製造了。」
為什麼他老喜歡激怒她?為什麼她面對他總是暴跳如雷?這回她偏不讓他得逞,她說:「你那風流成性的腦袋,只識得水性楊花的女子,當然不會瞭解我和哲彥之間純摯的感情。此外,哲彥是你的好朋友,你為什麼要詛咒他死,詛咒他永不回來?!」
「我沒有咒哲彥死或永不回來。他現在所從事的工作,踏這一步,不知下一步在哪裡。何況中國戰火連天,死傷無數,誰能保證哲彥的安全?」紀仁口氣也不再沉穩:「連哲彥自己都沒有信心!」
「中國不安全,為什麼他去你不去?當時說異族統治的憤怒,你比哲彥還慷慨激昂。結果你人卻還在此逍逍遙遙,對我長篇訓話,叫我見異思遷!」這次該她嘲諷。
「誰說我沒有參加地下抗日活動?哲彥是因為事跡敗露,不得不逃。我留下來,仍然有用。」他眼中有了怒火:「你以為我選擇不走,留在敵方竊取情報會更安全嗎?」
惜梅心一驚,左右看看,只有微風輕吹,她說:「你說那麼大聲幹嘛?萬一有人經過怎麼辦?」
「你也會關心我?我一直以為你恨我恨得牙癢癢的。好像巴不得冒死去中國的是我,不是哲彥。」他泠笑說。
他的臉上有一種神情,令她內心微微抽痛,嘴裡不禁溫柔起來說:「我沒有那個意思,真對不起。但我也希望你不要再批判我做的事,我有我的理由,你不瞭解,哲彥會的。」
「我怎麼不瞭解呢?」所有憤怒、譏誚都不見,他輕歎說:「我真羨慕哲彥,有你這麼全心全意地在等他。」
「你還回日本嗎?」她問,有點莫名的傷感。
「明天的船。」他看著她說。
「一路平安,凡事小心。」她誠心地說。
「謝謝你,我會把這些話記在心裡。」他把手放在胸口說。
算是告別了,惜梅先走出涼亭,兩人再行個禮。
下了石階幾步,紀仁突然從身後叫住她說:「惜梅,你知道,我並不風流成性,也不識得什麼水性楊花的女子。我若愛一個女人,就會此生不渝。」
這是多次他叫她的名字不加上「小姐」兩個字。如此直接的表白,令她手足無措,不知該怎麼應對,只有輕點一下頭,就匆匆拉著敏貞下山了。
走到祖師廟後,惜梅心神稍定,回頭一看,尚可見到紀仁碩長的身影在石階上。
她彎下腰對敏貞說:「今天我們遇見邱叔叔的事,千萬不可以告訴別人,知道嗎?」
才六歲的敏貞又貼心又懂事,她張著慧黠的大眼點點頭。
望著西方逐漸染紅的天空,她的思緒仍停留在身後的人。什麼叫生死不渝?能夠讓紀仁這種高傲自詡的人如此付出,必是個不簡單的女人吧?
她愛哲彥嗎?她也說不清楚。他的樣子已隨時日有些模糊,但與他姻緣注定的觀念仍根深柢固,她無法想像自己還能嫁給其它人。
不管她以前對哲彥感覺如何,但至少她愛這半年不斷和她談相思的哲彥;她喃喃地默念著「相思樹」中的例子。
書籤上的字已刻鏤在她的心上。無論多久,她都會等他的。
第四章
昭和十九年,公元一九四四年(民國三十三年)。
從去年美軍飛機連炸新竹機場、高雄、鹽水後,台灣就全面進入戰爭狀態,那些緊張窘迫的情形,都是惜梅想像不到的。
隨著戰事擴大,台灣去了第二批志願兵仍不夠,日本政府更準備全台徵兵制,先是召集自由業及無業男子,後則是學生兵。年齡本是十八歲以上,後來連不足齡的孩子也不放過。
家家戶戶有男丁的,最怕接到派出所的紅色兵單,一旦接到,無不全家哭成一團。惜梅的一個弟弟在日本唸書,暫且無事;尚在中學的弟弟們則說,學校可能會縮短畢業年限,強征他們人伍。
父母都為此事憂心不已。
但憂的不只這些。為了支持前線戰爭,所有的物質都往外送。
後方實施米、油、糖、肉配給,家家捐出黃金、鑽石等貴重物品,再來連衣服、鞋子、肥皂、味精……等都有限量。人人勒緊褲袋度日,連朱黃兩戶的地主家庭都不例外。
在物質的缺乏及精神的折磨之外,還要忍受不時的防空警報。
美軍在上空直接轟炸,一下就烽火燎原,死傷一片。如此艱苦情形下,很多行業都關門罷市,儘管往鄉下躲。
守業早就關了布店,退回秀裡。黃家茶園廢了一半,只留少數女工運作。因為很多夥計被征去當兵,惜梅不得不插手一些黃記的生意。
她才發現黃記的資產不只在茶葉方面,還有林業、米業、工業各項;有些還和朱家一起投資,全靠哲夫一人打點,負擔極重。
這本來也是哲彥的責任,但他如今有更重要的任務,惜梅只能代他盡心,等他回來,再全數移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