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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頁     言妍

  君琇仍在學習,火生半天,飯有焦味,但已比早上進入情況。

  好似打了一場飯戰,很少做家事的她,又一下碰到這些粗活,有點吃不消。洗完衣服後,美珠教她切豬菜、餵豬、喂雞、砍柴撿技。

  「到任何地方,手都別空著。」美珠一直強調。

  君琇滿喜歡她,這女孩雖不懂「效率」這名詞,卻深得其精髓,如果再多念些書,必很精明能幹。

  吃完午飯,美珠又帶君琇種菜,澆糞施肥、果園剪枝。

  「男人伐木,女人墾地。」美珠說:「秋天收穫期就忙了,梨子、桃子、李子摘到手酸,附近幾村的人都來幫忙,一天十塊,他們可高興了。」

  夏季她們就用取愛玉子晾曬和剝板栗來賺外快。

  君琇很喜歡愛玉柔軟冰涼的香甜,卻不知采愛玉果的辛苦,有時還得攀巖爬樹呢!

  她感覺自己酸痛的四肢和紅腫的手,一臉黏乎乎,柴米油鹽真會使人蒼老。

  她看著破鏡子中的自己,臉曬紅不少,眼下有疲乏的紋路。

  突然門外一陣孩子的叫聲及跑步聲。

  「爸爸回來了!」嗓音此起彼落地喊著。

  至少她的飯菜煮好了。她不知道有點傻的阿素會怎麼樣,但她是怕見徐平的,因為他的眼睛吧!與鄉下人的憨厚平淡不同,總像在審視她,像隨時要戳破她的偽裝。

  徐平大步踏進,一天辛苦的工作,讓他又黑又髒,比印象中高大粗獷,活像只大熊。「今天過得還好嗎?」他很親切地問。

  君琇的反應是往後一退,長椅碰地倒下。

  「我嚇到你了嗎?」他皺眉問。

  「沒……沒有。」她從他身邊繞出去說:「你吃飯,我……我去收衣服。」

  曬衣架在屋後,她邊拿下衣服邊定神,她這可笑的樣子,還想假裝他的妻子嗎?

  她不是沒見過世面的人,為何面對他就心慌?好在她有「傻」名在外,可以解釋她不尋常的行為。

  抱著衣服,才一轉身,又是徐平!她這回真是嚇一大跳,衣服掉了一地。

  「很抱歉,我不是故意的。」他真的很懊惱,「我只是要叫你一起吃飯。」

  「好。」她說,忙收拾混亂。

  吃飯時,徐平一直稱讚她:

  「你煮的嗎?很好吃。你做的很不錯,衣服洗得很乾淨,房子也整理得很好。

  比我想的能幹多了。」

  他的口氣好像老師對學生,以獎勵為主,來培養學生的信心,又惹得君琇想笑,她只是低頭吃飯,不敢看他,免得噴出飯來。

  飯後,他拿衣物準備去澡堂,走過鏡子前,忽然停下來,摸摸鬍子。

  「難怪你會怕我,果真看起來面目可憎。」他回過頭問她,「我刮掉鬍子,會不會比較不嚇人?」

  君琇很意外他會徵詢她的意見,阿素會如何回答呢?她聳聳肩,以沉默是金。

  她蹲在灶前洗碗,夜幕逐漸四合,她感到有些冷,如果待下去,她的衣服一定不夠,該不該向徐平要錢買件厚外套呢?畢竟幫他煮飯洗衣,領個薪也是常情。

  一個身影也在她面前蹲下,她頭一抬,一時錯愕。眼前是個陌生男子,削瘦黝黑的臉龐,刮得乾淨的堅硬下巴,充滿陽剛的男性特質,但那深邃的眼帶著智能,一抹微笑透著溫柔,令她不禁心跳加快。

  「剩下的我來洗,你去洗澡,免得天晚會冷。」他把手伸入洗碗水。

  徐平的聲音?她盯著他的臉,果真是!一個人刮了鬍子竟有那麼大的不同?!

  不再落魄邋遢,而是英俊出眾!

  「怎麼啦?」見她不動,他說:「不認得我了嗎?」

  為了掩飾尷尬,她想著方才在腦中的事,脫口而出:

  「錢,我還欠美珠和阿彩兩塊菜錢。」

  「杜太太說了,我還錢了。」徐平說:「你要用錢,就到床邊的小櫃子去拿,知道嗎?」

  「好。」她點點頭,不再多語,反正美珠都報告了。

  洗澡出來,路燈亮了,整座山得免在一片黑闃之中,遠處有蟲鳴,近處有飛蛾,星月淡淡的。

  屋內點燈仍什麼也不能做。徐平加入男人群在聊戰爭往事,他沒有腮鬍的樣子一直在她腦海。他是有軍人的氣質,但他身上有種東西,讓他有別於這群伐木的退伍老兵,就如一匹矯健的狼混於一群散漫的狗之間。

  君琇對男人並不瞭解,接觸也有限。像父親生意人的冷酷無情,江金髮的猥瑣好色,君誠學院派的恃才傲物,再就是阿祥的狗仗人勢。徐平都不屬於他們,自成一類,對她而言,就像天外飛來的一族,以為永遠不相交的。

  她雖生於本省家庭,對外省人並不排斥,但外省軍人就有些敬而遠之了。在戰場上廝殺過,生死一線間,想法必與常人有異吧?!

  「阿素,出來坐坐吧!」徐平在門口說。

  她想拒絕,但呆坐暗室內,也太怪了。

  她走向太太圍坐的地方,孩子和狗在附近打轉。她一來,大家立刻熱心讓坐。

  「阿素,還習慣嗎?會不會想家?」阿招說。

  「有一點。」君琇禮貌說。

  「恆春很熱,山上涼多了,對不對?」一位不知名的太太說。

  「是。」君琇沒去過高雄以南。

  她都簡單回答,免得多說多錯。大伙見她引不起新話題,便回到原先的閒聊。

  「阿彩,你剛才說的竹子鬼,還沒有講完呢!」另一個胖太太說。

  「反正你們在山裡看見倒地的竹子,寧可繞過,別跨過去,否則它一彈起,把人摔得它遠,不死也半條命。」阿彩小聲說:「竹子鬼是很頑皮又壞心肝的。」

  「我想起來了。」玉娥說:「還有一種灶間鬼,是清早出來的。我阿嬤以前就常說,媳婦們摸黑起床煮飯,若聽到窗外有人喊她,不要伸出頭去,否則脖子會被擰斷掉。」

  「真的嗎?別嚇人了。」阿彩說:「農曆七月別說鬼故事了,心裡毛毛的。尤其山上鬼怪特別多……」

  「說到山上鬼怪,我就想到小時候聽的一些樹精,會在鬼月化成漂亮女人,專門迷男人,讓他在山間迷路,甚至摔死……」美珠說。

  「那不就像我們老家的狐狸精嗎?」有個聲音從背後幽幽傳來,混在冷冷的山風中。

  幾個太太聽得入神,紛紛嚇到,一看是老洪,埋怨說:

  「也不出個聲,偷偷摸摸的!魂都沒了!」

  「誰叫你們講那些,自己嚇自己嘛!」老洪對阿彩說:「該睡了吧!」

  又到就寢時間,大家散會。君琇跟在徐平身後,又開始憂心,晚上怎麼過呢?

  若他要行夫妻義務,她用「傻」的借口來拒絕,應該行得通吧!他看來像正人君子……。

  看著徐平掛好蚊帳,她坐在老地方,文風不動。

  「你今天晚上又要坐著睡一夜嗎?」他問她。

  是很不正常,但她點點頭。

  「阿素,我知道你怕我,但這不是辦法。」他頓一下,顯然在找更淺易的方式說:「床很大,我們可以一人睡一邊,就像兩張床。我不會做任何事的,你明白嗎?」

  君琇不甚瞭解,又不知如何問。什麼叫「不做任何事」?意思是他不會碰她嗎?

  那他幹嘛娶老婆呢?

  「呃,該怎麼說呢?」他想了想說:「你就把我當成你的姊姊或妹妹,什麼都不會發生,你懂嗎?然後過一陣子,你還是不習慣這裡,我就送你回恆春,好嗎?」

  哦!君琇大概領會他的意思了!他不滿意她,一個低能老婆只會帶來麻煩,他已有送走她的打算。這原正中君琇不久留的下懷,但她心中有一種莫名的不悅,他這只會打殺的大老粗,竟還敢嫌棄她?!

  睡就睡吧!椅子真的很不舒服,而且沒有蚊帳,蟲蛾飛來爬去,總擾人清夢。

  她鑽進蚊帳,棉被嚴蓋,就緊縮一邊。徐平靠在另一邊,中間反留了一大片空間。

  帳內的氣氛比想像中的親密,兩人的呼吸就在頂上會合成一團團的氣,蘊著共同的味道,君琇的心沉重跳著,一直睡不著,這可是她第一次和男人同床,即便沒做什麼,也是不合禮規的!

  忽然,由某處傳來一個很規律的聲音,像床鋪在搖,一陣陣,由小到大,再由大到小,總不歇止。

  君琇想不出是什麼,會不會是野獸在扒牆,或什麼蟲在鑽縫呢?見徐平沒有動靜,她忍不住害怕,便說:

  「那是什麼聲音?」

  徐平久久才答,話中還藏有一絲笑意:

  「沒什麼,只是隔壁老洪在做運動。」

  「什麼運動會發這種怪聲?」君琇又問。

  「那是他的秘密啦!你千萬別去問老洪太太,她會生氣的,就裝做沒聽見,知道嗎?」這回他的笑意很明顯,幾乎就在嘴旁。

  她覺得他在逗她,又說不出個所以然。但這短短的對話,讓她精神鬆懈很多,加以白天從未有的體力操勞,她很快地沉入夢鄉。

  睡前的最後一個念頭是:真阿素在哪裡?她又能冒阿素的名,躲在山中混吃混住多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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