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壁的響聲終於停止,老洪夫婦「做人」結束,四處又恢復原有的寂靜。
正霄想到阿素方才疑惑的問話,仍不禁啞然失笑,從沒見過那麼單純的女孩子。
但是話又說回來,他又見過多少女人呢?這種同床共枕的更是寥寥可數。
正霄自幼失母,也沒有姊妹,一向在兄長們嚴格的管教中長大。十多歲離家後,不是軍校就是軍隊,更是全然的男性社會,女人更像是個遙遠另類的存在了。
年輕氣盛的十八歲,他曾好奇地和同袍逛過妓院,被何禹狠狠教訓一頓。以後他也曾正經地追女孩子,但總因為太專注自己的工作,而不了了之。
有一陣子,他出生入死,享受刺激上了癮,還想自由自在,打一輩子光棍呢。
這幾年,他已不再是當初那個血氣方剛的少年了,對自己的前程有規劃,心也漸漸定下來。婚姻方面,何禹比他更急,曾多次安排相親,何大嫂更以幫他牽紅線為己任,總是緣分未到,沒有成功過。
誰知道他身旁多個假老婆呢?!
他一向接觸的女孩,像陳玉惠,都是學歷好、家世好的都市小姐,打扮摩登、見識廣博,從沒一個像阿素的。
他原先所期待的阿素,是個粗手粗腳,一臉傻乎乎的鄉下姑娘。沒想到出現在他眼前的竟是水靈靈的秀氣女孩。
她的笨拙、沉默、顛三倒四都在意料之中,他本來要置之不理的。但她那像會說話的美麗眼睛望著他時,就恍惚勾起他內心一種從未有的溫柔,讓他忍不住要關心她、注意她。
美珠說阿素是文瘋,受過刺激的。
什麼刺激呢?
正霄翻個身,暗咒一聲,別沒事找事了!老杜說他是好色之徒,或許沒錯,如果阿素長得凸眼厚唇,又黑又醜,他還會花心思在她身上嗎?
別忘了自己還在任務中呢!
他又翻個身,帳外一隻壁虎靜靜爬著,像在聞異性的味道,這正是它們求偶的季節,喉間鼓脹著,要發出聲音,完成交配。
他閉上眼,以老僧入定的方式,在沉的呼吸中,慢慢睡著了。
第四章
昨夜下了一宿雨,淅瀝淅瀝,清早起來,倍覺寒意。君琇由山下帶來的薄外套,幾乎抵不住忽降的氣溫。
才吃幾口早餐,美珠就在門口叫:
「阿素,挖筍了!」
君琇匆匆戴上斗笠、手套,穿上雨鞋,完全一副農婦打扮,城裡養的嬌嫩幾乎不見了。
「你可以嗎?」徐平擔心地問。
「試試看吧。」她說。
「當心蛇,青竹絲最喜歡竹林,一樣的顏色,常讓人分不出來。」徐平又說。
他這人真討厭,還沒去就先嚇她!兩個星期過去了,他仍認為她智能不足,待她如三歲的小孩,只要在家就注意她的每個舉動。
偏偏他愈把心放在她身上,她就愈笨拙,愈錯誤連連!唉!她不是學得很好了嗎?他還操心什麼?真弄不懂。
這些日子意外的平靜。阿祥沒有再上山,真阿素也沒有出現,君琇就一天捱一天過下來。她奔波怕了,流浪怕了,一動不如一靜,不明山下的情況,只好膽小地留在山上。
徐平說好不碰她,也很君子的遵守諾言。君琇真的很訝異,她所認識的男人,老一輩的如父親叔伯都輕視女人,以剝削女性為樂;年輕一代像君誠或她大學同學,多少都還殘存著大男人主義的心態。
這些在山上伐木的工人,更是對老婆吆喝呼喚,甚至拳打腳踢,沒有一點尊重女性的意識。
徐平和他們都不同。他雖然日日泡在同袍中,大碗喝酒,粗聲聊天,看來很魯莽無文,但遇到太太們他就很有禮,對小孩也很有耐心,結果這裡老老少少的人都喜歡他。不知多少次,阿彩和玉娥都用又妒忌又羨慕的口吻說她命真好。
唉!命好的是阿素!
徐平對她是全然的縱容,無論她做什麼,他都不曾大聲或給她臉色看過。她在父親的權威下長大,總有些怕男人,但和徐平相處,她有一種想捉弄他,對他撒野的衝動,看看他會「讓」她到什麼程度。
當然她不敢真的去試。徐平表面上很有涵養,但仍掩不住他那強悍野性的氣質,就像一頭偽裝很好的狼,要撲人咽喉也是又快又狠。
她甚至想,除了君誠,徐平是唯一能對抗父親的人。
然而無論她在心裡轉什麼念頭,對外仍少言,努力扮好阿素低能的角色,再一個月或許就可以安全下山了。
只是有時候,她就是忍不住越雷池,要去逗逗徐平,她不瞭解自己的心態,只知道這是她困處山林中的唯一樂趣。
※ ※ ※
在薄如輕紗的晨霧中,君琇和女眷們穿過泥濘地,趁天未亮,陽光未透進時,去採飽吸水分,紛紛冒出頭的鮮嫩竹筍。
竹林清幽,細葉纖翠,加上光影薄霧,十分美麗,難怪東坡先生說「不可居無竹」,道盡多少文人心聲。
但辛苦忙碌的農婦可看不到詩情畫意。她們全趴在地上撥腐葉、挖爛泥,找出那可以賣錢的竹筍。
「太大太老的不要動,埋太深的不要挖。」美珠一直君琇。
「還要安靜,不然筍會亂跑。」阿招說。
找筍不易,挖筍更難。君琇使盡奶力,就是掘不出一個來。看別的太太駕輕就熟,兩三轉就一個,不禁氣喪。
汗濕了她的衣服。哈!總算挖出一個了!小小的,似營養不良,但聊勝於無。
「很不錯。」美珠誇獎她。
竹葉沙沙作響,是輕柔的天籟。她看見前面有一枝竹,碧綠溫潤,還閃著晶瑩,她忍不住輕觸一下它竟蠕動,由她眼前鑽葉堆跑掉了,有竹管粗,人身長。
君琇尖叫一聲,跌坐沙泥中,渾身噁心顫抖,她竟然去摸一條蛇!
「怎麼啦?」美珠問。
「……蛇……」君琇發抖說。
「山裡常見的。」玉娥說:「你怕它,它還怕你呢!」
君琇覺得好糗,但她就是撇不掉那種不舒服的感覺。」
「這樣好了。」美珠看她如此害怕就說:「看你衣服都濕了,我陪你回去,一路摘些雞肉絲菇,那容易多了。」
「對不起喲。」君琇對大家說。
「沒關係,你是生手嘛。」阿彩說。
生手加白癡,君琇莫可奈何地想。
采菇也不是易事。要翻開枯葉腐木,菇未採到,先要忍受一堆有足無足、有殼無殼的小蟲紛紛逃散;位置偏遠的,還要在籐蔓雜枝中找路攀進。
快到宿舍區,清淺的荒霧溪出現,一層白霧凝在水面。美珠帶著君琇跳過石塊,到對面稍高的陵地,大大小小的絲菇蓬勃長著。
君琇急著填滿籃子,沒注意腳下的盤根錯結,一不小心踏個空,她忙抓著一條籐,籐卻是死的,在應聲而斷的同時,君琇整個人滑下了陡峭的坡地。
坡地上有紅檜、杉木、槭樹,也有矮的灌木叢,幾千年來任意長著,枝椏突出。
一切都發生在瞬間,君琇甚至來不及尖叫,只覺肩上辣辣地疼。
「阿素!」美珠在上面焦急地叫著,「你還好嗎?」
「我被卡在半山腰了!」君琇叫。
她幾乎是懸在一根彎曲的樹幹中間,上不見天,下不見底,四週一片茫然的綠。
「你抓緊什麼東西,我去找人來幫忙。」美珠叫。
今年真是她的劫數年!天下男人那麼多,偏被逼得嫁個老色鬼;全台灣那麼大,卻被逼到原始蕭荒的山區;明明是個大學生,卻要裝成傻頭傻腦的鄉下姑娘,去和陌生人同榻而眠;現在連這麼大的山區,她也要被迫卡在一棵樹上,動彈不得!
她不能哭,徐平的聲音出現在上面:
「阿素,你在哪裡?」
「我在這裡……」君琇喊著。
這裡是哪裡?除了綠色、樹幹,她無法形容。
「你抓牢,千萬別不要動,知道嗎?」他叫。
他要怎麼救她呢?他一定覺得她很煩,又惹事端。
遠遠有樹枝折斷和草葉撥弄聲,有東西在動!君琇睜大眼,天!別又是蛇!會是黑熊嗎?聽玉娥說,它們喜歡住在紅檜的樹洞裡,它們會吃人嗎?
她驚恐半天,窸窣中冒出來的竟是徐平,他看見她,兩三下蕩過來,身手矯健俐落,不輸給山裡獮猴。
「你還好吧?有沒有受傷?」他到她身旁,眼內只有關心。
「沒有吧!只是上下不得,很可怕。」她一看到徐平就放心了,再不覺得恐懼。
「這山太陡,往上爬不如住下走。」他看看四周說。
「往下有路嗎?」君琇問。
「如果我估計的方向沒錯,往下可通到產業道路。」他對她說:「你跟著我,我走一步,你就踏著我的足跡走,懂嗎?」
「我懂。」她點點頭,沒時間再裝傻。
徐平大聲對等待的美珠交代了他們大概的方向,便拉著君琇找路走。
她沒想到他會牽她,而且是將他溫厚的大手包覆她的小手,牢牢緊握,她甚至可以感覺他的血液脈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