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他們認識以來的第一次肢體接觸,以前君琇總是很技巧地避開,連不小心的擦身都沒有。現在他卻大剌剌地一抓,連問都不問,她心跳加快,知道此時此地不能爭辯,只好由他去。
「小心!」一路上徐平不斷說。
君琇只見他在無路中辟徑,她以為是絕崖,他偏要踏;她認定是北,他偏說南,反正她搞不清的,他總判斷無誤,讓他們安全攀越一段又一段崎嶇艱險、陰瘴荒詭的莽林。
看他輕易地披荊棘斬,又健步如飛,不禁懷疑他是否參加過登山隊?!
才想著,當先鋒探路的他突然落腳一鬆,人往一個深澗跌,連帶著她也像脫臼般被往下扯,好險她的左手習慣性會攀住一棵樹,不然他們兩個不知早摔到哪兒去了。
痛楚中,她努力拉他,連牙都要咬碎了。他抓住能攀的任何東西,其至她的腰、她的肩,等他上來時,整個人是趴在她身上的。
「你救了我一命。」他喘著氣說:「我誤入山胞以前留下的陷阱了。」
兩人的親密雖不得已,也讓君琇很不自在,她邊讓出空間給他,邊說:
「我還不知道這裡有人走過。」
「這裡有山胞打獵的獵徑,我就是沿這些路子走的。」他笑笑說:「可惜還是太大意了。」
她根本看不出什麼獵徑,為了解除尷尬,她回他一個笑容說:
「幸好我沒有完全依賴你。」
他看到她的笑,就呆在那裡,一會才說:
「這是我第一次看你笑。」
君琇很意外他會說出這種話,一時也愣住。兩人就在這叢林深處對望著,直到遠方響起啄木鳥的咯咯聲。
「哦!」他大夢初醒說:「我們得快些,濕氣很重,可能又要下雨了。」
這一折騰,以後的路反而好走了,沒多久,他們就下到大路來。
然而腳才踏到平地,雨就密密地灑落下來。
「來!附近有座工寮,我們去躲一躲!」他說,牽她的手依舊沒放。
工寮是間又小又矮的土屋,裡面是竹子木片,外面用泥巴粗糠去糊的,充滿一股霉味。他們擠在裡面,望著不知何時會停的雨,兩人都一身狼狽。
「別動,你肩膀有傷,血絲滲出來了。」他突然說。
他不說還好,一說果真右肩的悶痛變成刺痛,像有人砍了她一刀。
「把衣服脫下,我看看你的傷口。」他扶她坐下,命令說。
「什麼?」她嚇一跳。
「你的傷口必須先處理,以防感染。」他耐心說。
君琇只好小心地解開幾顆扣子,露出細白的右肩,再用左手壓住前胸,兩頰漲得緋紅。這可是不曾給人見過的部份呀!要在古代,不嫁他都不行……。
「呃,傷口還好,只是髒了些,要清一清。」徐平一本正經說:「你有沒有手帕?」
她這一跌,斗笠、花布、籃子都掉了,什麼都不剩。
「沒有,怎麼辦呢?」她搖搖頭說,希望一切快結束。
他想想,乾脆撕下汗衫的下襬,很細心地擦拭她的傷口。好幾次他用手指壓著她柔嫩的皮膚,想擠出污血,所到之處如同火燒般,令她很不自在,她從未體驗過這種肉體上的敏感。
「好了!」徐平說,並很快把她的衣服拉好。
兩人一時都沒有講話,空氣漫著不安的沉默,只有雨打在工寮頂,沒有變小的趨勢。
君琇有些無法呼吸,便先打破不自然的氣氛,她說:
「很抱歉,我又惹麻煩了。」
「沒什麼好抱歉,意外隨時都會發生的。」徐平很溫和說:「要適應山上的生活,也很不容易。」
她突然不願意他再當她是腦筋燒壞的傻瓜,不禁說:
「我小時候並沒有發過什麼高燒,我不是什麼都不懂的白癡。只是不太習慣山裡的日子而已。」
「我猜也是。」他微笑說:「你養父母對你好不好呢?」
接下的謊要怎麼接呢?君琇把眉頭一皺,低低說:
「我們可不可以不談我養父母?」
看她一臉幽怨,似乎不太愉快,徐平說:「那你的親生父母呢?」
「我母親去世了,我父親把我賣給別人。」這些倒是實話。
「哦!可憐的阿素,然後又轉賣給我。」他半玩笑半正經說。
「你呢?你的父母呢?」君琇聽了刺耳,於是轉換話題。
「我父母分別在我兩歲及五歲時過世。」徐平回答:「我是三個哥哥養大的。」
「你哥哥呢?」她又問。
「他們都留在大陸的老家沒出來。」他的眼睛看著遠方。
「你就一個人在台灣嗎?」她直盯著他看。
「是呀!完全沒親沒戚。」他攤開雙手做委屈狀。
「哦!可憐的徐平。」她學他先前的口吻,說:「你一定很想家囉!」
「以前不想,這幾年也許是年紀不小了,開始懷念老家的一切。」
「這就是你討老婆的原因嗎?」她一時忘了分寸,又問:「可是你為什麼不用追的,要用買的?」
他彷彿被她的問題考倒,想了一會,嘴角慢慢泛出那抹一直擾亂她心田的微笑,然後說:「我買的老婆不是很好嗎?」
君琇臉又紅了。
笨蛋,她心裡想,她又不是林阿素。真正的楊君琇又豈是他這退伍軍人買得起的!
但她什麼都不能說,轉頭看門外,不再有雨,她像得救般跳起來說:
「雨停了,我們可以走了。」
「是呀!快回去幫你擦藥了。」他接著說。
他們一路無言走回宿舍,過了溪上的獨木橋,很多人圍上來問狀況,君琇閉緊嘴,任由徐平去回答,她又變成那個木訥寡言的阿素了。
※ ※ ※
正霄看到迎面而來的徐升,有些驚訝,會不會事情有了變化,他忙問:
「大哥,你怎麼有時間上山?」
「聽說今天林班休假就來看看。」徐升笑著說:「一方面來瞧瞧你,一方面很久沒大伙喝老酒了。」
「徐升每次來,又醬肉又醃魚的,正是咱們加菜大醉的時候。」老杜一旁說:
「對了!美珠說你們走老林下來,那段路可鬼怪啦!你竟然能摸出來,真是不簡單。」
「老林有山胞的獵徑,並不難走。」正霄說,又望向阿素,「你去換件衣服,順便擦擦藥。」
「阿素受傷了?」美珠審視阿素的前後。
「就割到肩膀,我待會給她上藥。」正霄說。
「你們聊吧,我來幫阿素就可以。」美珠說。
正霄用眼神詢問阿素,她只瞄他一眼,就隨美珠走了。
怪!她這會怎麼又不言不語了?方纔她在老林及工寮內不都很伶牙俐齒嗎?甚至還把他的身世套出一半來!
那個阿素多麼不同!機敏勇敢愛笑……,而且美麗。
在他差點跌入深澗那一刻,阿素整個人就變了,彷彿仙女的魔棒一點,再也不退縮保留。尤其那朵微笑,使她的眼眸發亮,散發著醉人的溫柔,讓他挪不開目光。
他曾流連在舞會中,手挽盛裝的美女,欣賞她們活潑嬌人的媚笑;也曾在校園裡,和氣質出眾的大學女生談天說地,讚美她們的巧笑倩兮。
但沒有一個像阿素,一抹淺淺的笑;像山露、像溪霧,短暫無名,卻讓他有驚心動魄的感覺!
為何回到人群中,她又收起一切呢?甚至一句話也吝於給他?!他呆望她的背影。
「好啦!別擔心,美珠會處理的。」老杜拍拍正霄的肩,對徐升說:「小徐在這裡是疼老婆出名的,惹得我們那些娘們兒都抱怨。」
「我對玉娥說,人家小徐是新婚,新娘又嬌滴滴得像一朵花,自然疼啦!哪像她,黃臉婆一個啦!」大嗓門,急性子的老陳說:「那句台語怎麼說的?新茶壺新什麼來的?」
「新烘爐新茶壺,水自然好燒好滾。」阿招的先生老林說。
「嘿!好燒好滾,我在隔壁怎麼都沒聽見動靜呢?」老洪嚷著。
大伙看向正霄,他沒想到話題會轉到這上頭,正想辦法編答案時,徐升及時幫他解了圍。
「哪有人人都像你那麼猛。」徐升對老洪說:「以前在軍中上妓院時,我在隔壁房,就聽你那裡天搖地動,床板嘎嘎響,我還以為鬧地震呢?差點光著屁股往外跑!」
這一說,人人都七嘴八舌地發表嫖妓經驗,完全忘了老洪的疑問。
正霄和眾人在廣場上喝著酒,心裡卻惦記著阿素,她的傷口不嚴重,但也不算小,尤其在她雪白肌膚上,更教人不忍,希望美珠處理得當,不會留下太大的疤痕。
沒多久,阿素就出現在忙著炒下酒菜的太太們之間。她換了一套淺灰有暗花的粗布衣褲,但仍難掩眉間的清麗,過去十多天,他朝夕見她,怎麼沒察覺她的耐人尋味呢?
他總試圖忽略她,把她當成鄉下平常女孩,還帶遲鈍呆傻,但她老引起他的注意,經早上跋涉莽林的那一段,她更在他心上駐足不走了。
多奇怪的一個女孩呀!
過了午後,太陽照得山林慵懶,蟬聲一陣陣,天藍得耀眼。男人多半醉倒,貪個閒閒的午覺;女人仍忙著,上山下溪,去果園、曬愛玉子或醃竹筍青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