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不是當初說好的嗎?」何禹說。
「我……我和她弄假成真了。」正霄尷尬地說。
「什麼?你愛上林阿素了?」何禹一臉驚訝。
「不!怎麼可能呢?!」正霄本能否認,「事情就這樣發生了,愛或不愛,我對她都有不可推卸的責任。」
「那你要怎麼辦?娶她嗎?」何禹神色凝重,「若徐升說的沒錯,林阿素沒念什麼書,是個傻頭傻腦的鄉下女孩,她根本不喜歡你。你總不能和她睡個幾夜,就貼上自己的一輩子吧!」
「阿素並不傻,而且相當聰明,只是沒機會受教育而已。」正霄極力維護阿素。
「所以你要娶她?」何禹臉色愈來愈沉。
「當然不可能。我要出國讀書,少說三五載,哪能顧到她。」正霄口氣中有藏不住的矛盾,「但她回娘家或嫁別人,我都不放心,所以必須當面問問她的意思。」
何禹看他一眼,突然笑了出來說:
「正霄老弟,我們第一次見面,你是十五歲吧?!從那時起,你就是瀟灑自在,無拘無束的獨行俠,人稱『百煉金剛』。我從來沒想到你也會有這麼婆婆媽媽的一面,我不知道該難過,還是高興。」
「大哥,別開我玩笑了。」正霄可笑不出來,「我現在就出發去碧山,可以嗎?」
「當然可以。」何禹說:「只是我還有個問題,如果林阿素愛上你,硬要跟著你,怎麼辦?你別訝異,這又不是沒有發生過,你的魅力人人皆知。」
「怎麼跟呢?台北對她都有困難,何況是美國呢?!」正霄嚴肅地說:「我會想出辦法來的。」
然而,此刻客運車顛簸著,即將到碧山,他仍未有個萬全之策。只想著阿素一定很傷心很生氣,為了讓她消氣,他還特別去委託行買了一件小圓領的粉紅色洋裝,穿在她窈窕修長的身上,一定非常美麗。
這一想,正霄又迫不及待見到她,將她擁入懷中,好好解釋一番,讓她破涕為笑,重展歡顏。
他下了車,便跨大步往徐升的店走去。店裡只有阿春一人在量花生油,她一看到他,並不招呼,直往後面叫著老徐,把正霄弄得莫名其妙。
徐升幾乎是跑出來的,一臉張惶說:
「陸老弟,你怎麼來那麼快,不是還有一星期嗎?」
「我聽說邱專員已經對阿素吐露實情,所以就趕來了。阿素還好嗎?」正霄問。
「阿素不見了。」徐升苦著臉說。
「不見了……」正霄震驚地重複著。
「都怪我,不!怪老天,我岳母偏偏在這節骨眼過世。邱專員自以為好心,替我把錢送上去,結果惹惱了阿素,還被掃地出門。」徐升滿臉無奈。「阿素那天下午就走了,除了幾件衣服,什麼都沒拿,三千塊還在我這裡。」
「你找她沒有?或許她只是躲在哪裡。她身上沒錢,不會走太遠的。」正霄強迫自己冷靜。
「司機阿欽有載她到碧山,但到車站就沒人看見她了。售票員不記得有沒有賣票給阿素。我們在碧山附近找,連個影都沒,所以猜測她是離開碧山了。」徐升說。
「她會不會回恆春去了?」正霄接著問。
「我也想到啦!而且還跑一趟恆春。」徐升頓一下,臉上浮現怪異的表情,「結果碰到了全世界最荒謬的事情,林家居然說阿素沒有來過碧山。」
「怎麼說?」正霄急急問。
「林家說,當初他們收了錢,也送阿素到高雄,要她自己到碧山。但阿素中途逃婚,在高雄躲了一個月才回去,她連碧山長得什麼樣都不知道……。」徐升說。
「胡說,大家都親眼看見的,阿素可和我生活在一起三個多月呢。」正霄切斷他的話。
「最奇怪的就在這裡。」徐升清了清喉嚨,「和你在一起的阿素並不是恆春林家的阿素,兩個人完全不同。」
「徐大哥,你沒發燒吧?!阿素不是阿素,那她是誰?」正霄也糊塗了,「這當中一定有解釋吧!」
「我可想了一天一夜,頭髮都發白了。」徐升搔搔頭,「我幾乎確定林家人沒騙我,因為他們很老實,非常怕我把當時的聘金要回去,而那阿素才是我想像中的傻阿素……。」
「不!你被騙了!阿素太氣我了,所以躲著不肯見面,而且找一個假阿素來冒充。」正霄急切說:「走!我們再到恆春去一次,這回我非把阿素找出來不可!」
徐升滿是遲疑,他只怕又是白跑一趟。
「對了!找阿胖一塊去,他是見過阿素的。當場指證,林家就沒有話說了。」
正霄靈機一動說。
「哎呀!陸老弟果然足智多謀,我怎麼都沒想到呢?!」徐升只手一拍說。
兩個男人當下就赴恆春。徐升更是外出服才剛晾乾又拿來穿,阿春不免嘀咕著。
「你得趕回來做我媽的頭七祭日呀!」阿春叫著。
正霄聽了對徐升說:
「很抱歉,還讓你東奔西跑,正事都沒法辦。」
「哪裡的話,你交代的事出了紕漏,我才難過咧!」徐升說。「我看得出來,阿素雖然是你假老婆,你還是很在意她哩!」
徐升的無心之語,使正霄情緒暗淡下來。
一路上徐升說著阿素見到邱專員的反應。說她如何發脾氣,如何丟錢拿掃把,還說她咒罵徐平,要打徐平,幾乎要瘋了。
正霄可以想像那場面。阿素溫柔時,像個美麗可人的天使,會把人伺候得飄飄欲仙;但她生氣時,小嘴一噘,杏眼一瞪,可是得理不饒人,他一向只有投降的份。
如今回想還真不可思議,他堂堂七尺男兒,怎麼就被她吃得死死的?
他只知道自己怕她不開心、怕她不說話、怕她滿腹心事,總希望她笑口常開,讓她也日日是晴天。
從來沒有一個人如此影響他的生活和感覺,連親情都可拋一邊的,為何對阿素這萍水相逢的人會心心唸唸呢?
他這樣牽掛她,又如何安心地將她嫁人,自己遠去千里呢?甚至想到她和別的男人卿卿我我,他就無法釋懷。但是她實在不屬於他呀!
反覆紛擾中,他們先到高雄和阿胖碰頭,再一起去恆春。
到恆春已是黃昏,海風吹來,夕陽西下。小小的鎮上,大家對陌生人都十分好奇。
阿胖和徐升熟門熟路,一下就在植滿椰林芭蕾的田間小道找到處低矮的農舍。
農舍十分簡陋陳舊,看不到幾片好瓦。門外雞鴨亂走,幾塊破漁網掛著,五、六個衣不蔽體的孩子瞪大眼看著他,每人的臉又黑又髒。
他們走進屋內,黑洞洞的,除了祖先神桌外,幾乎沒有傢俱,地上布著雞屎。
阿素那麼愛乾淨,怎能忍受這種環境呢?
林家夫婦都是一臉憨厚的鄉下人,見到他們,嚇得誠惶誠恐。
「阿坤,我們不是來要錢的。」阿胖開口說,並指指正霄說:「他是阿素的先生,我們只要阿素。」
「阿素!」阿坤的太太馬上揚聲往後頭叫,「阿素,有人來看你了!」
深藍的布廉打開,一個女孩子走出來,矮胖的身材,皮膚黝黑,鼻扁唇厚,眼凸而呆滯,手上還拿著柴枝。
「不!她不是阿素。」正霄立刻說。
「她就是阿素呀!」阿胖肯定說:「我花錢買的就是她!」
正霄一生從未如此迷惑過。他看看四周環境,落後骯髒,也養不出阿素……他的阿素那種水靈靈、怯生生的娟秀模樣。
他的阿素既非眼前的阿素,那麼她是誰呢?
「我在戰場上出生入死這麼多年,還沒見過如此邪門的事。」一離開林家,徐升便說:「就好像遇到一個比我們更神出鬼沒的情報員。」
「你們也真是的,買老婆也不驗明證身,就糊里糊塗帶回家,現在人家跑了,怎麼找?」阿胖說。
「可不是,連名字都不知道。」徐升看著正霄說:「陸老弟是中了人家的美人計,被搞昏頭轉向啦!」
正霄一直沉默不語,心不斷下沉。難怪她家事生疏、時好時壞,有時不理人,有時又聰慧伶俐。她的瘋傻都是裝的,這麼一來,她的許多行為就可以解釋了。
只是她把自己的清白之身都交給了他,還有什麼難言之隱不能對他說呢?
如此熟悉又如此陌生呀!他的阿素到底是誰?現在又在何處呢?!
他望著夜班車的窗外,寒風透進,月又將圓。
他的心已沉到底,像在無盡的黑暗中,任務成功或出國留學都不能再鼓舞他了。
如果阿素能奇跡式地出現在他面前,他一定不再放她走!他甚至不去美國,就守著她,和她寸步不離。
他心一驚,難道他愛上她了?!
他這一向被洪大嫂戲稱「不解風情」的無情男子,在短短的三個月中就被阿素擄獲了?
他甚至連她的真姓名都不知道呢?她恨他嗎?她會不會發生意外?她又流落何方?
一堆疑雲,一團迷惑,都沒有解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