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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頁     言妍

  他只知道他再也不是「百煉金剛」,因為阿素,他再也無法灑脫如從前了。

  ※  ※  ※

  君琇下山的一路都沒哭,穿過車站也沒哭,涉足荒霧溪仍沒哭。但一進了福嫂家,無人看見,就再忍不住痛哭失聲。

  一想到徐平,想到往日,她就覺得自己好愚蠢、好無知,被他玩弄還沾沾自喜。

  他不知在背後笑她多少回,搞不好還逢人便誇他艷福不淺呢!

  她好恨好恨他!想咒他千遍萬遍,卻連個真姓名都沒有,氣無處出,只有哭得更肝腸寸斷。

  他比父親、金髮都可惡,殺人不見血的魔鬼,她寧可與他同歸於盡,也不願共存於一世。

  她哭得氣竭了,淚仍不斷落下。哭死也好,天塌也好,被父親抓到也好,她都不在乎,再也沒有比心碎更痛苦的事了。

  她靠在眠床上,望著昏黃一室,覺得虛弱,竟沒聽見腳步聲。

  等福嫂走到她前面,她連驚喜安慰的感覺都沒有,整個人被掏空般呆著。

  「君琇,你終於來了。」福嫂意外地說:「你怎麼變這樣?發生什麼事了?」

  「沒事。」君琇強打精神說:「只是累了,我走了一段好長的旅程呢!你怎麼回碧山了?」

  「都是月菊,為了她告密的事,我和她大少一架,就收拾包袱回來啦!」福嫂左右看看,「你這幾個月都去哪裡了?人都瘦了,我好擔心。君誠少爺還來找過你呢!」

  「大哥來找我?」君琇問。「他說有事他負責,他會保護你的。他叫我一看到你,就帶你回台北。」福嫂說。

  太遲了,她已歷人間險惡,身心皆殘了。這種事有關名節,她又如何能說得出口?

  第二天清晨她仍隨福嫂北上,但不是投靠君誠,而是找有一面之緣的惜梅姨。

  一路搭火車,君琇都很不舒服,便當吃了就吐。

  到了信義路的永恩綜合醫院,她很確定自己病了,整個人虛弱貧血。

  惜梅剛從學校下課,見了君琇驚喜交集「我們都操心你呢!」惜梅說:「你為什麼不去敏月那裡呢?」

  一念之差,鑄成錯誤,君琇只歎一口氣說:

  「打擾您一家人已經夠不安了,哪好意思再去煩敏月呢。」

  「這什麼話。」惜梅說:「這次一定要把你留下來了。」

  突然天地一黑,君琇再撐不住身子,人就昏倒了。

  醒來時,她是躺在診療室的病床上,惜梅,她的丈夫邱紀仁、福嫂都在,個個眼神凝重。

  福嫂想說話,卻被惜梅止住。

  「君琇。」紀仁聲音很溫和,「你有一個多月的身孕,你知道嗎?」

  身孕?天呀!懷有徐平的孩子?!這不是比殺了她還要殘忍嗎?她不能,有也不能要呀!

  「不!不會的!」君琇激動地哭著,「你們弄錯了,我沒有懷孕!也不可能懷孕!」

  福嫂一旁掉淚,惜梅安撫君琇說:

  「懷孕是千真萬確。只是我們必須知道孩子的父親是誰。」

  她也不知道呀!君琇想到此,悲不可抑,除了哭,一句話都說不出。

  「這幾個月她去哪裡,都不肯說,只說住一個朋友家。」福嫂擦著淚說:「八成是這個朋友有問題。」

  「這朋友是誰?」惜梅輕聲問。

  她搖搖頭,把背對著大家,面向牆壁流淚不止。

  「先暫時讓她安靜一下好了。」紀仁說:「惜梅,叫阿好煮碗豬肝湯。看看有沒有奶粉,泡一杯給她喝,她需要營養。」

  在靜悄悄的診療室裡,只有君琇的哽咽聲。她摸著肚子想,她該怎麼辦?

  她未婚,有一個父不詳的孩子,終生都是可恥的印記。而孩子落地,背著私生子之名,就注定是不幸的開端。

  她不能生下這孩子。

  剩下只有打胎一條路。但她忍心殺死一個無辜的小生命嗎?

  一個有著徐平那迷人笑容的孩子,她一下子不知該恨還是該愛。

  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若為自由故,兩者皆可拋。君琇不知為何想起這幾個句子,念著念著,心竟漸漸平靜。

  生命、愛情、自由的選擇,常是半點不由人。她的生命及愛情都曾充滿著可笑的錯誤,唯一可得的只有她的自由。

  她該決定自己二十二歲以後的命運,不再受制於任何人了。

  第七章

  民國五十四年,七月五日,午後四點十二分。

  正霄一下飛機,便把手腕上的表調成台灣時間。

  去國三年半,松山機場景物依舊,他忍不住深吸一口氣。這塊土地上有他最深的牽絆,所以他一拿到學位,就毫不猶豫地飛回來。

  他一出關就看見何禹。除了頭禿些、肚子胖些,何禹一點都沒變,一張合不攏的笑嘴,比學成歸國的正霄還興奮。

  「歡迎回來!」何禹用力拍著正霄的背說:「你小子喝了幾年洋墨水,愈來愈有架式啦!」

  「什麼架式,不過念幾本洋書罷了。」正霄笑笑說。

  「念洋書就是鍍金,一下身價百倍。」何禹駕一輛軍用小吉普說:「你接了母校的聘書,我還是不放過你。」

  「怎麼說?」正霄眉毛一抬。

  「美國介入越戰,要以台灣為後勤基地,所以偶爾要借借你的長才。」何禹說。

  「大哥,我現在是書生報國,搞不來情報戰了。」正霄忙說。

  「不是情報戰,只是顧問。」何禹說:「近來政局不是很穩,去年中法斷交,今年又美援停止。但我有信心,台灣會起飛的,你看著好了,你不會後悔回來。」

  正霄根本沒有留在美國的打算。當他收拾行囊奔回國民所得只有二百多美元的台灣時,的確是留學生的異數。

  但他的心在這裡,他能不回來嗎?

  三年多了,阿素始終沒有消息,他們運用私人管道,也刊過尋人啟事,阿素卻如海面上的泡沫,蒸發不見了。

  徐升放棄了,何禹也不再搜尋,兩人都做了最壞的假設,要正霄死心。正霄卻不願想阿素有什麼三長兩短,他相信她還活著,因為他仍那麼思念她,無一日相忘,彷彿她在某一處,用情絲縷縷來牽繫他。

  他終於瞭解什麼叫「兒女情長,英雄氣短」。她這樣一個小小的女子,不及他的肩,卻能挑起他內心最溫柔的感情,並且長駐不走,不就像是一種蠱惑嗎?

  當年要不是何禹押他到松山機場,強迫他趕上冬季班,他可能還留在台灣找阿素呢。

  在芝加哥三載余,夏天湖風拂面,帆影依依;冬天雪花紛飛、瑩白世界,四季來去,歡聲笑語,都無法沖淡阿素的影子。

  想她時寂寞,不想她時更寂寞。山中數月似乎已成為他的寶山聖地,兩人相處種種成為他最珍貴的回憶。

  人海茫茫,她到底在哪裡呢?

  望著車窗外的台北街頭,變化不多,仍可以感覺。樓房多些,轎車多些,人多些,甚至屋頂也零零星星有了電視天線。

  「現在政府正在淘汰三輪車,輔導出租車。過一陣子,摩托車也要取代腳踏車了。」何禹在一旁說。

  車子經過招牌林立的鬧區,正霄看見一群人圍在騎樓下,不知在看什麼。

  「他們在看電視。」何禹看出他的疑問,「台視三年前開播後,買得起的還沒幾家。所以一到黃昏,大家就聚在電器行前面看。」

  過了鬧區,房舍漸少,稻田農地一塊塊出現。

  灌溉用的留公圳是他所熟悉的,沿著新生南路,來到大學附近的一排新公寓。

  每戶都是兩層的水泥樓房,附一個小小的院子,看來非常安靜舒適。

  何禹把車停在一扇紅門前說:

  「這間是你的。左右鄰居都是教授,環境很單純。我的就在你對面。」

  正說著,另一邊的紅門開了,何禹四個上中學的孩子都聞聲出來,親熱地喊他陸叔叔。

  正霄終於有回家的感覺了。多年來他和何家已建立一份深厚的感情,對何禹夫婦比自己的兄嫂還親,甚至他賺的錢都交予何大嫂文麗來保管,她也認真為他標會置產,下一步則期盼他早日結婚生子。

  文麗辦了一桌豐盛的宴席來為正霄接風洗塵。席間除了何家六個人外,還有文麗的123<<妹文綺。

  文綺大學畢業幾年,在學校當秘書,暫住姊夫家。她非常活潑健談,尤其愛聽正霄在美國生活的種種,說到有趣處,便發出銀鈴似的笑聲。沒多久,正霄也和她變得熟絡了。

  晚飯後才一杯茶,正霄便借口時差,準備告辭。

  「那怎麼成?我們還要喝酒呢,一定要來個不醉不歸。」何禹拉住他說。

  「改天吧!」正霄堅持說:「今天實在太累了。」

  若是以前,他們這些兄弟們在何禹家一聊起天,不到半夜絕不走人。曾幾何時,再酒逢知己千杯少,他也有一種滄涼感,總無法真正融入,總想回到自己的角落,靜靜地思念阿素。

  像思念他失散的妻子一般。

  何禹陪他走回新家。晚風輕吹,路旁新種的樹如列隊的士兵,窄窄的巷內散發著桂花香,遠處隱約傳來蟋蟀叫及蛙鳴聲。月呢?月在雲後朦朧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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