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試過幾次,總開不了口。本來以為會皆大歡喜的事,卻暗藏許多不可測的危機。她怕徐平瞧不起她的委身相許,她怕父親訴諸法律及暴力,畢竟她在徐平不知情的狀況下,與他未婚同居,若處理不當是身敗名裂的悲劇呀。
她唯一能肯定的是,徐平對她的喜歡與日俱增,他絕對不捨得送她走的。
至於愛情,是一種細緻又難以捉摸的感覺,徐平能體會多少,她就不知道了。
沒關係,她會慢慢教他的。
回憶這幾個月來的種種恩愛,不覺東方已白。她慣常地起床煮飯,沒有徐平,一切索然無味。
徐升坐早班客運上山,兩人在市集處聊了一會。
「徐平要我來告訴你,叫你安心等他。」徐升說。
「到底出了什麼事?他要多久才回來呢?」君琇很擔心他。
「以前軍隊裡的事,沒什麼大要緊,大概再幾天就回來。」徐升說。
「你一點都不能透露嗎?」她看著他說。
「這……反正徐平會解釋清楚的。」他不自在說。
君琇覺得徐升表情口吻都很怪,又說不出個所以然。
第三天午後下起大雨,果園工作暫停。雲黑沉沉的,氣溫倏然降低,四周突然佈滿冬季特有的蕭索與寂靜。
葉落了,草黃了,溪水清澹,仍沒有徐平的蹤影。
美珠她們大都帶著孩子午睡。君琇坐在床上,把徐平的衣物一一排列,幾次拿起在臉頰輕撫,似要感覺他的存在。
彷彿不夠,她記起徐平還有一個紙箱,就在床底。她以前不曾好奇過,此刻有一探究竟的衝動。這不是偷窺吧?!畢竟他們連最私密的都毫無保留了。
裡面只有一堆他們翻閱過的舊報紙,她手往最裡層伸,有兩本書,不是日記吧?!若是日記,君琇會用最大抑制力,不去看的。
她取出一看,竟是英文書!一本是旅美會話,一本是政治學,裡面還夾著她採下的花做書籤。
徐平看這些書做什麼?他怎麼會懂?
她蹲在地上良久,反覆地翻那兩本書,想找出端倪。
忽然門口有人聲,她回頭一看,是個穿著白襯衫及黑西褲的中年人,戴副眼鏡,一張撲克臉,腋下夾著公文包,很像在鎮公所或郵局上班的人。
「請問你要找誰?」君琇站起來問。
「我找一位林阿素小姐。」他有禮地說。
找阿素?君琇驚覺著,表面很沉著說:
「我就是。」
他聽了這話便收起傘,一腳跨進,把公文包放桌上。
她靜待他說出來意。
「我是國防部的邱專員。」他先自我介紹,又說:「你和一個叫徐平的人做了三個月的夫妻,對不對?」
國防部?君琇臉一下刷白,再無法維持冷靜,急忙問:
「徐平……徐平出了什麼事?是不是他發生意外了?」
「徐平沒有事。」邱專員面無表情說:「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呢。」
「什麼問題?」她說。
「你和徐平是不是做了三個月的夫妻?」他稍顯不耐煩。
「是。」她簡短回答,不懂他為什麼問。
「那好。」他由公文包裡拿出一疊鈔票,「這兒是三千塊錢,相當一個普通公務員十個月的薪水,我想足夠補償你了。」
補償?君琇看著那白紙紮好的嶄新百元大鈔,滿頭霧水,心更著急:
「補償什麼?徐平到底出了什麼事?」
「徐升沒有告訴你嗎?」邱專員皺起眉頭說:「徐平是為政府工作的,這次上山伐木只是個任務,和你當夫妻也只是掩護的手段。現在任務結束了,你和他的關係也結束了,三千塊是報酬。」
她整個人呆住了,如青天霹靂。
「掩護?他娶老婆只是掩護?!」她昏然地說:「我不信!你騙我!你去叫徐平來,我要當面問他!」
「我為什麼要騙你?找徐平來也沒有用,一切都是既定的計畫。」邱專員把一份文件放在她前面,「這是三千塊的收據,請你簽收,我好趕回去交差。」
「我不簽收,我不管什麼計畫、任務或掩護。徐平是我的丈夫,我只認他,我要見他!」她仍在強烈的震驚中,內心慌亂,語無倫次。
「徐平並不是你的丈夫。」邱專員說:「你們既沒有見證人,也沒有行婚禮,更沒有報戶口,根本沒有婚姻關係可言,你明白嗎?」
君琇雙腿一軟,跌坐在椅子上。不!她不明白,但不在乎,她只要見徐平!
「我不要錢,若一切是假,我也要徐平親口對我說!」她忍著心中的痛,「他說他會回來的,徐升說的……」
「徐平不會再回來了。」邱專員說:「你也找不到他,因為徐平並不是他的真名。我勸你就把錢收了吧!」
這對君琇又是重重一擊。連名字都是假的!那麼多少夜的纏綿恩愛、兩情綣繾,多少朝朝暮暮的心繫相伴!對他都是一場遊戲,連愛情的邊都沾不上了?
「我看得出來,事情對你並不愉快。徐平也是為了國家,身不由己。他希望你能拿這筆錢,找個好丈夫嫁了。」邱專員說:「請簽名吧!有問題,你可以去找徐升。」
天呀!他竟敢叫她再去嫁人!他竟敢如此對她?!剎那間,她心中漲滿怒氣,邱專員的臉變成徐平的,她幾乎失了理智,拿起錢和文件往他身上丟,叫著:
「你滾!我不要你的臭錢,你滾!你滾!你滾!」
邱專員為了接那投擲過來的鈔票,往後摔了一跤,衣褲都沾了塵土,他也失去冷靜,「我只是來傳達上面的意思而已,何必打人呢?!」
「我不但要打你,還要打徐平!」她又拿起掃把說:「徐平沒告訴你嗎?我是瘋子,專打薄情寡義之人!還不快走,我要瘋了!」
邱專員拾起公文包、錢、文件、傘,狼狽萬狀地逃往雨裡。
雨還在下嗎?君琇呆望門外,天仍是天、山仍是山、水仍是水,但她的世界已碎成片片了。
不能哭,不要哭,徐平不值得她哭!
她回首看著木屋,一梁一柱,一花一草,都曾有他們的歡笑在其中。而自始至終他都是在騙她的,她歷經內心的掙扎,以為掌握命運,以為擁有一切,都不過是他手上薄薄的一張牌而已,任務結束就丟棄,毫不留戀!
父親說她天生賤命,還真說對了,把身心給了一個不知姓名的男子,人家還棄之如敝屣,與妓女又有何兩樣?
她突然無法在屋裡多留一秒鐘。他的氣味、音容,都像要殺她般,一寸寸凌遲著。
她翻出惜梅姨給她的包袱,胡亂塞了一些衣物,便往外面走。
雨停了,她沒有知覺,只疾步向前行,連方向也不顧了。
出來燒開水的美珠恰好看見要離去的君琇,便說:
「阿素,你要去哪裡?」
君琇恍若未聞,直往森林行去。美珠本來要追,但小芳哭著叫媽媽。
美珠再出來時,已不見阿素的影子,她摸著大腹便便的肚子想,算了,阿素自己會回來的。
但她錯了,阿素就此失蹤了,就像一陣輕煙,化入天際。
※ ※ ※
正霄回碧山是一星期之後的事。
這七天他日夜忙著,協助何禹將案子告一段落。好不容易能上床睡一覺,又滿腦子想著阿素。
這對他而言,是個前所未有的經驗。將一個人繫在心上,時間愈久,她的音容笑貌愈鮮明,他對她的思念也愈深,恨不能長雙翅膀,立刻飛回她身邊。
怎麼會這樣呢?
昨天,何禹終於看出正霄的坐立難安。
「老弟,你怎麼一副心不在焉的,彷彿對上級的獎勵不怎麼高興似的。」一開完會,何禹就私下說。
「會嗎?或許有些累了。」正霄托辭說:「山上優閒生活過慣了,一下適應不來城裡的緊湊。」
「才怪。你像條變色龍似的,從來沒有適應上的問題。」何禹頓一下說:「該不會是為了那個林阿素吧?!」
「大哥怎麼會這樣想呢?」正霄有些心虛。
「邱專員前天才回來,說那位林小姐是個麻煩人物。」何禹看著他說。
「什麼?」正霄再掩飾不了,急急說:「邱專員已經去碧山了?」
「是呀!帶了三千塊,結果被林阿素連罵帶打地趕出來,你那假老婆還真潑辣呀!」何禹說。
「天呀!徐升怎麼沒有阻止他呢?」正霄十分懊惱,「阿素脾氣怪,非要我好好說不可,硬的來絕對會出事的!」
「邱專員去的時候,徐升的岳母正好過世,兩人沒碰上。邱專員自作主張入了山,結果被轟了出來。徐升回來後把他糗了一頓,就趕忙上山處理了。」何禹說:
「應該不會有問題的。」
「不行!我非要去一趟不可。」正霄一刻都等不了。「接下來的會我不能開了,我的報告就交給你吧!」
「慢著!正霄,你可沒有因私而忘公過呀!」何禹眉頭微皺,「尤其是為了一個女人。」
「大哥,阿素不同,她敏感脆弱,我沒辦法拿一筆錢將她打發,叫她去另嫁他人。」正霄說出心裡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