愧疚不已又不知如何是好的梅映雪,含淚上前低聲道歉。「對不起,都是我的錯,我本來只是想為大家煮早飯的,可是廚房裡找不到灶,我只好在外面做一個簡單的,沒想到卻……對不起……」
邱政銘和呂淑雯相視一眼,無奈一笑。邱政銘抬手輕撫她頭頂,慈愛地說:「這不是你的錯,你也是一番好意啊,別再自責了。」
邱逸萍接口說:「是啊,現在最重要的是趕快湮滅烏龍證據。」
於是,五個人便開始動手恢復原狀,當這一切只是黎明前一場不可思議的夢境。
早上,吃過早餐,丘逸萍在屋後的水龍頭下,用軟布沾洗潔劑,刷洗陶鍋上的燻煙。
一旁,梅映雪低著頭,依舊對一大清早惹的禍愧疚不已。
邱逸萍看她一眼。「你不要再自責了,我們都知道你是一番好意,是我們沒把生活習慣詳盡告知。」
雖然她這麼說,但梅映雪依然無法釋懷。
丘逸萍再睨她一眼,逕自把洗好的陶鍋放到一旁陰乾,起身說:「我現在要去我的工作室,你要不要一起來?」
梅映雪下意識朝客廳看了眼,雖想進去向丘舜翔道歉,卻又怕被他所討厭,意念運轉間,心想還是跟著丘逸萍似乎比較妥當,便起身跟著她往花園的另一頭走去。
丘逸萍領著她,穿過花園小徑,來到位於庭院較空曠處的一間木造小屋前,小屋用數根巨木樁墊高,門前有台階,屋前的廊下有盆開著數朵紫色蓮花的盆栽,清澈的水中可見數尾小魚在游動著。
梅映雪只覺得這盆栽美極了。
「那是我爸種的,為了怕病媒蚊在裡頭繁殖,還特地放了幾隻小魚進去吃孑孓。」
丘逸萍用鑰匙打開小屋的門,推開大門舉目所見都是動物花草、還有人像等等的雕刻品,個個栩栩如生,有的色彩璀璨亮麗、有的樸實無華,上前細看才知這些全是陶製品,可見其做工之精巧;架上還有好些呈磚紅色的素燒,另一旁置有電窯、手拉胚機和一張大型工作台,以及各式各樣的工具。
丘逸萍看著這間她最引以為傲的工作室。「這工作室是我老媽為我建造的,我常在想,我今生能生而為我母親的女兒,肯定是前三輩子修來的福氣;也或許是她從小在重男輕女的環境下長大,所以她不要她的女兒也受到不平等的待遇。」
邱逸萍轉身望向外頭佔地千坪的庭院、屋宇。「你覺得我家夠不夠大?」
梅映雪點頭。
「這全是我媽媽的,不管是房子、土地,包括那輛白色的賓土車,全是我媽媽的財產。」
梅映雪不可思議地看著她,印象中有財產的都是家裡的「爺」字輩才對,女人的東西最值錢的大概只有首飾而已。
丘逸萍看著她笑笑說:「雖然我爸也是『長』字輩的中學校長,可是和我媽媽的董事長相比,年收入可是相差好幾十倍呢。如果今天我爸也同你的相公一樣搞外遇,一無所有被掃地出門的一定是我老爸。」
梅映雪不可置信地看著她,光看外表實在看不出呂淑雯有那麼厲害。對了,她說她的相公搞外遇,外遇又是什麼東西?不覺就問:「你說我相公有『外遇』,請問那是什東西?」
「喔,意思就是他在外面有別的女人,簡而言之就是金屋藏嬌啦,而且對方一定是個比你更有利用價值的女人。」
梅映雪聽了不禁駭然,遂問:「你為什會這麼認為?」
「這其實很容易理解的,讓我來逐一分析給你聽。」邱逸萍拉來兩張椅子,給她和自己坐。「這個婚姻從頭到尾,你都是只受擺佈而不自知的棋子,為什麼你的後母要趁你爹不在的時候,趕快把你嫁給一個胸無大志又好賭的窮書生呢?我想她八成是怕你和她兒子分家產。一旦拜堂成親,生米煮成了熟飯,就算父母看走了眼,讓你嫁錯了郎,只消一句『這是你的命,你就認命吧,誰教你的生辰八字不夠好呢』,就可撇得一乾二淨。」
梅映雪聽了,驚愕得兩眼圓睜。
「至於杜家為何要和媒婆聯手欺瞞門不當、戶不對的事,那是因為你的相公想靠你發達富貴呀!你想想,你爹爹那麼疼愛你,一定會不忍心看你在夫家被窮困所迫,要讓你脫離窮困的方法,不是直接給你錢財和好處,那只怕屈辱了女婿的顏面,反而對你變本加厲,所以就改而給你相公好處,好間接讓你脫離苦日子,你婆婆圖的就這個。」
聽完這話,呆愣的梅映雪只感到心房一陣陣的冷意翻騰。的確,婆婆是在有意無意間,向她詢問過娘家布莊經營的狀況,還常以閒話家常的語氣暗示她說,相公其實挺有做生意的才幹,只是沒機會罷了。
丘逸萍見她發楞,心想她大概也想起了些跡象,雖然揭開表象是殘酷的事實,但不這ど做的話,她大概也難以瞭解,她之所以會以七出之罪被休,並非是她的錯。她想幫助她重新在這個新世界建立自信心。
「說句殘酷而實在的話,不管你對夫家如何地盡心盡力,甚至奉獻、犧牲自己,他們也都視為理所當然而已。反之,你只要稍有懈怠,沒有第二個想法,就是你懶惰、不盡妻子和媳婦的本分,甚至像你相公一樣,羅織不孝罪名,堂而皇之地趕你出門。」
邱逸萍這話真是說到了她的痛心處,梅映雪只能低頭不語,不爭氣的淚水在眼眶裡打轉。
「再說,你婆婆既然從未說過你是個不孝的媳婦,為什麼你的相公要休離你的時候,她一句為你說情的話也沒有?」
雙目早已淚水盈眶的梅映雪,本能地抬首追問:「為什麼?」
丘逸萍看著她說:「我想她是早已知道內情的了,只是幫著兒子對你隱瞞而已。在很多父母的心目中,女兒將來是要撥出去的水,成為別人家的媳婦,注定永遠不是自家的人;在公婆的心目中,媳婦總是別人家的女兒,不是自己的親骨肉,兒子才是自己的人,當然是一切以兒子的利益為重,所以當女兒成為媳婦的那一天起,就已經『裡外不是人』了,待熬到成為婆的那一天,你就會不自覺把婆婆曾加諸在你身上的那一套,一樣不漏地用在另一個女人媳婦的身上,世世代代的女子就在這種無奈的循環下被束縛了。」
震撼!實在太令她震撼了!這是梅映雪從未想過、也沒聽過的事,原來所謂天經地義的事,卻是一張牢不可破的人為枷鎖。
當思路漸漸清明時,梅映雪已能稍稍明白,那就是女人一生的宿命。自幼即被灌輸要乖順聽話,稍長尚在懵懂之時,即出嫁為人妻、為人母、為人媳,在婆婆的指導下學習如何持家、照顧丈夫、養育孩子,遵循社會期待,教導女兒如何成為他人的好兒媳,訓練娶進門的媳婦如何遵循夫家的生活規則……
梅映雪呆愕地看著地板,好半晌還無法回神,轉首看著丘逸萍,眸中淨是無比崇拜。
「逸萍,你好厲害,你說的這些都是我以前未曾深思過的事,那些我本來以為天經地義的事,原來是那麼地不公平。」語畢,她神情一黯又說:「就像我,盡心盡力地操持著家務,卻得不到丈夫的感謝和疼惜;不讓我知道原委,輕易地就用七出之罪,把我休離……」
「可是啊——」邱逸萍雖然知道自己有幸出生在這個女權逐漸被重視的年代,可是仍不免感慨地說:「你別看我們這個時代,女性好像有很大的自主性,但還是有很多受過高等教育、智商高的女子陷在傳統性別既定的迷思中的。」
「哦?」她不解。
丘逸萍將頭往後仰,無聲地歎口氣。「猶記得一位政治名女人說過一句,聽似矛盾卻是至實不過的話——『女人最大的敵人還是女人』。為什麼呢?『沙文主義』的受益者或許是男人,但執行者卻絕對是女人,因為一直以來女人比男人更不厭其煩、更嚴厲地打壓著女人;可悲的是,這群女人不但毫無自覺,甚至還堅信她們維護的是『正義真理』,殊不知這群『婆婆媽媽們』就是迫使數千年來中國女性無法翻身的元兇。」話落不禁重歎一口氣,心裡有著深深的無力感。
梅映雪看著先前傲睨萬物、氣概不讓鬚眉的她,對女子從古至今的處境,似乎也有著深深的無力感和無奈感。
當晚就寢前,梅映雪覆著薄被,抱膝坐在床上,腦中不停地想著今天上午丘逸萍對她說的話。
邱舜翔換過睡衣從浴室裡出來,看見似在苦思的她,遂輕問:「怎麼了?有什ど煩心事嗎?」
梅映雪從沉思中回神,轉首看著正坐上單人沙發椅的他,輕輕歎口氣說:「如果生而為女兒身就注定要承受這ど多的限制、痛苦,甚至無力反抗壓迫,那麼就這樣無知、認命地過一生,會不會好一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