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場一片靜默。
鈺銓張嘴看著這一幕,對悅悅是佩服得五體投地。
霍毅也全然沒有想到悅悅會演出這一段,他就好像在台下看戲的導演,雖然他的演員脫了詞,可是自由發揮的結果卻比原來的情節還要精彩。
霍毅開始對悅悅另眼相看了,他知道自己從一開始就太低估她了。
「是誰說要罰來著?誰要罰誰?他得先來罰我這把要踏進棺材的老骨頭!娶親是喜事,哪裡有人鬧得像是犯了滔天大罪一樣,難道你們希望毅兒一輩子打光棍嗎?你們比我這老太婆還不懂,現在正流行自由戀愛嘛——」霍老夫人睨了兒子一眼,壓住了霍毅父母的怒氣。
接著霍老夫人又滔滔不絕地說著:「來來來,來我這裡,我的乖孫媳婦兒!你啊——真像我年輕的時候,這麼堅持、這麼多情。你喜歡他?想嫁他是嗎?一定是咱們霍家這愣小子長得儀表堂堂、一表人才的,你才會非嫁他不可,對不對?我年輕的時候就是這樣,當年我看上了東門口賣對聯的窮秀才,回家就告訴我爹打死我都不嫁別人了,把我爹氣得——你看!他們哪裡知道,要不是有我,今天哪有他們?」
悅悅上前緊緊握住了霍老夫人枯皺的雙手,感激涕零地說道:「姥姥,您人真好,好像我的活菩薩,我一直擔心害怕了好幾個月,就怕您和爹娘不肯接受我,不……不喜歡我——」悅悅假戲真做地紅了眼睛,斗大的淚珠就這麼滾滾滴落下來。霍毅和鈺銓看得目瞪口呆,眼睛睜得不能再大了。
「哪裡的話!來!不要哭、不要哭!我的乖孫媳婦兒,讓我看看你——真是清秀的孩子,下頜圓厚、嘴小眉俏,身子骨雖然纖瘦,但是背挺腰直,是個能當家的模樣。我惟一不喜歡的,是你太瘦了,從今天起,我天天叫廚房替你燉些補藥、雞湯,你們成親也有六個月啦——怎麼這肚皮還是這麼扁,你可不要學霍毅的大嫂碧柔,怕生孩子,結婚四年了,連一個籽兒都冒不出來。」
「我……」悅悅聽到姥姥的話,羞得手腳不知道要往哪裡擺。
「來……和我到屋裡去,我有見面禮要給你。這裡讓他們去說,咱們什麼都不要聽!」姥姥拉起悅悅的手,二話不說就將她往房裡帶,悅悅轉身對霍毅發出求救的眼神,然而剎那間——悅悅見到了霍毅眼中有一抹鼓舞的溫柔。
那一抹溫柔,瞬間融化了悅悅的心。她察覺到了,自己似乎因為他而產生了什麼變化,她心想,是愛嗎?最好不是,因為這全是一場戲而已,如果只是如此,那麼她最好把它收藏好,永遠都別顯露出來。
霍老夫人在房裡接受了悅悅的叩拜,並且還送了她一隻翠玉綠環。
她們閒話家常一段時間後,就指派了一名丫頭將她帶回房間卸下所有的行裝。
第3章(2)
當夜,霍家替霍毅設宴洗塵。因為怕說錯了話,悅悅收斂起一貫多話的態度,在宴會上羞答答的像個新娘子似的。全場就只有鈺銓知道實情,但是,他雖然時常用一種揶揄和調侃的眼神取笑霍毅,不過對悅悅,卻只有一股傾慕含情的感動。
用餐時,霍毅不時和鈺銓用英文交談,霍家夫妻和霍老夫人聽著,好像在看出沒有聲音的默劇似的,心裡老大不高興,過了一會兒霍老爺首先就發難了。
「霍毅,你現在回來了,不准你再說這些怪腔怪調的洋話,這裡是中國,在我霍家的宅子裡,就不准你們在長輩前說洋話,你是欺負咱們沒讀過外國書嗎?虧你還是讀過漢書的人,這點做人的道理你還不懂嗎?」霍父疾言厲色地說道。
「是的!爹,我們不會再說了。」霍毅答應得乾脆。
他們哪裡想得到,這全是霍毅和鈺銓的把戲,他們故意這麼做,好讓霍父惱羞成怒。現在霍父中了霍毅的圈套,定了這個規矩,剛好正中霍毅下懷,如此一來,悅悅就不用擔心,謊稱從英國來,卻半句洋話都不會說的糗事了。
「鈺銓,你認識悅悅在英國的家人嗎?他們是什麼樣的人?」霍母禁不住想要知道所有的細節。「這、這,悅悅的父母人很好……她的父親在英國經商,時常幫助咱們中國學生,還很關心國內的情勢,逢年過節時,都會請我們到他家聚聚,吃吃家鄉味的東西。」鈺銓說著心裡預先準備好的底稿。
霍父仔細地重複了一遍鈺銓的話:「她的父親姓林,在英國經商,還時常幫助中國學生……我想起來了,一定是這個人!到英國有成的商人,就屬此人,不作第二人想。北京的柳大人曾經向我提過這號人物,他叫林之棟,我們都知道他在英國是赫赫有名的人,原來——原來悅悅就是他們的閨女!」霍老爺自說自話,也沒有人反駁,一個不是事實的事實,就這麼被定論了。
悅悅見謊言越扯越大,著急地看著霍毅,然而他卻只管低頭夾菜吃飯。
「原來悅悅也是有頭有臉人家的女兒,人說龍配龍、鳳配鳳,老鼠生的兒子會打洞。霍家的兒子可真有眼光,不是嗎?」霍姥姥聽到了兒子的話,樂得合不攏嘴。
「是這樣就好,我原先還擔心霍毅會為了敷衍我們,隨便找個人來假扮充數,騙咱們沒出過洋的人呢!要是真的這樣,不活活把我們氣死才怪,咱們霍家在北京城可丟不起這樣的臉。鈺銓,現在聽你這麼說,我心底這塊大石頭總算落了地。」霍母長吁了一口氣說道,她就怕霍毅娶了個門戶不相當的對象。
悅悅聽到了霍母說的話,嘴裡的飯菜頓時變得難以吞嚥,吃著滿桌的佳餚好像在嚼臘似的。可是身旁的姥姥還是不停地為悅悅夾菜,霍家的人越是接受她,她良心受到的譴責就越深。
霍毅狠狠地看了鈺銓一眼,好像在責怪他起這個頭,鈺銓愧疚地縮了縮頸,不敢再多言,只好埋頭努力加餐飯。
人啊——只要說了一個謊話,往後就要不停地說一百個謊、一千個謊來圓。霍毅心裡有數,反正他早下定了決心不會長期停留,將來的事就將來再說了。
悅悅最擔心的事終於發生了。
夜裡,丫頭們進進出出的,換個衣衫只消伸出雙手讓人套上,連卸個頭飾都有人動手。看著房裡那絲綢門簾、琉璃窗、細綢被緞,她有些失神。這種排場、這種富貴的日子,悅悅不是沒見過,只是和自己向來是八竿子打不著的。
這種福,悅悅從來不奢望享。她知道自己將來還是要回她老家去的,現在就好像是暫借了孫行者的觔斗雲,飛到天界裡游游晃晃,早晚還是要回到塵界,安安分分地過活。
「二少奶奶,有什麼事儘管吩咐,時候不早了,您盡早歇著。」丫頭們離開前說。
悅悅想回話,又於心不安,只有點了點頭。
不多時,霍毅開了門進來。
「悅悅,我想今晚還是在這房間裡暫宿一晚,免得讓人起疑。」霍毅關起房門說道。
悅悅脫下小鞋,坐上了榻,將錦被拉得老高直蓋到鼻樑,露出了一雙圓滾滾的大眼睛。
霍毅看了好笑,直說:「你放心好了,咱們不會假戲真做的。」說完,他拎起了一個繡枕走到窗前的臥榻。
他吹熄燭火,房間裡一片漆黑靜默。
霍毅在臥榻上連續翻了好幾個身,弄出不少聲響,悅悅忍不住說:「你也睡不著吧?」
「嗯!」
「霍毅,我問你,你為什麼要離開家呢?」悅悅問。
「很多原因——」
「選一個說吧!」悅悅說。
「忘記了!」
「你離開這麼久了嗎?這種事怎麼會忘記?你的家人都這麼關心你,姥姥這麼疼你,我不相信你會想要離開,而且還不打算留在他們的身邊孝順他們。如果不是情非得已,我一輩子都不會想要離開我的爹娘和弟妹。我想,你的原因一定不是這麼簡單。」悅悅睡不著,打開話匣子後就一發不可收拾了。
「錯了!就是這麼簡單,我是自願的,你是被賣的,沒有什麼可說的。」霍毅心中突然起了一股無名火,不是氣悅悅,而是氣自己,只是悅悅不懂。
她不再說話了,翻了個身,纖瘦的背在暗夜中微微抖動。
我是自願的,你是被賣的。
她心裡頭恨著這兩句話,這兩句話,就這樣道盡了他們天差地別的身份,是事實,卻沉重得讓她無法負荷。悅悅側躺著身體,兩邊的肋骨隱隱地重痛起來。
「你想家嗎?」霍毅內疚地想要表達關切,他知道自己說了重話,雖然看不到她臉上的表情,可是卻可以想像得到她難過的樣子,連帶地連他的心也揪痛了起來。他的理智一直在抗拒著,他不想走到這一步,這個完全陌生、完全意外的境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