挑燈含淚理雲鬢,萬里飛燕報可憐。為問生身親父母,賣兒還剩幾多錢?
悅悅忍不住想,爹娘賣了她後,生活真的有改善了嗎?
突然間,她跑到床邊一陣東翻西找,找到了寶藍壓金線的繡花包袱,裡頭有她從家裡帶來的衣衫,雖然都是些粗布陋衣,但她心想,此時此刻不正適合自己的身份?
她黯然脫下身上的粉紅衣衫,撫著繡功精細的滾邊,雖然不捨,但還是將它們細心地折疊起來,擺在衣櫃上。
她僅著褻衣,拿起了自己破舊的衣衫,正要披上時,門霍然被打開——
霍毅沒有想到悅悅正在換衣服,就在他打開門的那瞬間,悅悅白皙光潔的手臂、纖細的身材一覽無遺。
「啊——」悅悅急急披上衣服,又羞又氣地懊惱自己忘了鎖門。
「我、我等你!」霍毅清了清嗓子,掩飾尷尬地關上門,愣愣地站在門外。
不一會兒,待他們兩人站在房內時,一股尷尬的沉默充塞在空氣中。
「有關你的事,我並沒有想要全盤都說。」霍毅終於打破了沉默。
他是來解釋的?悅悅心中暗暗築起了一道防衛的牆。
「才不是!你正要說、你正要說我是你在松元崗用一百兩買來的丫頭,你正要說我原本是要賣身給妓院的,或許你還會想要炫耀那張賣身契,是不是?我阻止你說下去,是想替自己留下一點點僅有的尊嚴,如果你想作弄人,也該有個限度!」悅悅哽咽地責備著。
「你如果不要這麼性急,就會知道我並不是要這麼說。」霍毅道。
「你敢保證嗎?我寧願你一開始就告訴他實情,我也不必自以為——自以為自己真的是個不同身份的人,我不喜歡這樣,我覺得好像被你出賣了——」
霍毅一個箭步上前,一把抓起了她瘦弱的手腕,將她整個人用力的拉近了自己的胸前,讓悅悅好好看著自己。
「你這個自作聰明、自以為是的笨女人,你以為你很瞭解我嗎?」霍毅低吼著。
悅悅露出驚惶的神色,正想替自己辯解。
「閉嘴!這一次你要好好聽我說完!」
霍毅放下她的手,直視著她的眼,深深吸了一口氣後,緩緩說道:「對不起,我沒有把事情對你說清楚,是我的錯!我長年在國外奔走,這幾年來,家父時常來信要我回鄉娶親,可是我一直沒有答應。幾個月前,家父又來信說我大哥身體不適,所以這次我不得不回來。這一次義和團在北京作亂,因此我家人要離開北京避難一段日子。我們說好全家要在河間府碰頭,逗留三個月,我知道,如果我不帶個妻子同行,我家人勢必會強逼我娶親。這個難題在我心中盤旋已久,直到我在松元崗的破屋裡聽到你的聲音。」
看悅悅聽得出了神,霍毅頓了一頓,又接口說:「連我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我會下這種決定。你的聲音……只因為聽見了你的聲音,我就想到了這個方法。我絕對沒有要作弄你的意思,我只是不想成親,而這是惟一讓家人斷念的方法。」
「你為什麼不想成親?」
「我不想被婚姻束縛。」
「婚姻是一種束縛嗎?」
「難道不是嗎?反正三個月後,我就要離開了,我有攸關國家生死存亡的任務在身,我不想為誰停留,更不想有任何的牽掛——悅悅,請你務必幫我。」
第一次聽見他語帶懇求,悅悅不禁有點受寵若驚,甚至更有點怦然心動的感覺。
霍毅從懷中拿出一張折疊成四四方方、還透著紅色泥印的薄紙,牽起悅悅的小手,就將紙往悅悅的手心裡放,說道:「這紙賣身契還你,從現在起,你是個自由的人了,我原本就不該用金錢來買一個人,你說得對,我不應該不尊重你的感受。假扮的事鈺銓知道,僅此而已,他會和我們一起見我的家人,替我掩護。如果你還願意幫我的話,我會在樓下等你收拾好,即刻啟程。如果你不願意,午後,我就離開。」
「你、你說……我、我可以隨時回家嗎?」悅悅低頭看著,不敢相信賣身契就這麼躺在自己的手掌心裡,還熱呼呼地傳來霍毅的體溫。
「沒錯!」霍毅毫不猶豫地說道。
「可是、可是你的計劃,你的計劃不就、就泡湯了?」伶牙利齒的悅悅一時間竟然說話結結巴巴。「這你不用煩惱。」
「可是……」悅悅的嘴像熱壺裡滾湯圓,什麼都倒不出來。
「你決定吧!」霍毅說完,即轉身離開。
悅悅坐在房內的土炕上,手裡頭攤著賣身契,她讀了又讀、看了又看,並沒有考慮很久,一會兒後,靜靜地換下了衣服,收拾好隨身的衣物,打開房門走了出去。
悅悅的父親是個有學識的貧儒,雖然晚年落得一身貧病,還為了還債不得不賣女解困,但過去他在大戶人家做事時,卻從不貪不賄、堅守信義;悅悅在耳濡目染下也深知一言九鼎的道理。
她認為自己應該要完成和他的約定,才能無累無債地回家。
她不知道這一個決定,將改變自己的一生。
霍毅和鈺銓站在客舍的櫃檯前,看見了身穿粉紅色小襖的悅悅走近,兩人都掩不住歡喜的表情。
霍毅和她兩人四目交投,一種難以言喻的默契慢慢地在心裡形成,他們交換了微笑,像是一種承諾的印記。
三人總算進了河間府。
在這動亂不安的時候,這裡是惟一被視為安全的地方,原因是有位鑲黃旗的徐都統用武力把搗亂的義和團、拳匪和散兵全趕出了城外,城門口並派有重兵把守。
霍毅在路上向悅悅大略解釋了霍家的概況。
他的老家在北京城,父親是個富有的商人,霍家在北京和其他省分都開設了不少家商舖。
然而因為外國聯軍攻陷了沿海的炮台,戰爭的氣氛瀰漫了整個中國。再加上北京城裡的義和團,仗著滿清朝廷的秘密掩護,在城裡大肆殺戮外國人,凡是和洋人沾到一點邊的,不論漢人、旗人,都有可能被義和團的人傷害或屠殺,百姓們紛紛四處逃難。
霍家因為和洋人做了不少生意,為了躲避災害,霍老爺子計劃和霍毅到河間府碰頭,等事情平息了,再一同回北京。
蘇鈺銓領著他們來到了城內的一處大屋,這裡是霍家為了避難而臨時找的大宅。
假媳婦,最終還是要見公婆的。
霍家臨時住的大宅雖然比不上在北京的堂皇,可是在河間府裡已經算是數一數二的大宅院了。
悅悅用一天的時間做好了心理準備,可是進到了大宅,還是兩腿發軟、手心冒汗。
霍家府裡幾個當差的男丁,還有兩個丫頭,在看見霍毅後,立刻迎上前,提起霍毅手中的大皮箱和身後幾件較小的衣箱。
他們幾個人穿過石砌的天井,來到第一個廳堂後,又穿過一道長廊,才來到了第二個廳堂。
在踏入大廳的門檻前,霍毅回身緊握著悅悅冰冷的小手,扶著她走進了寬敞的廳堂。
一位穿著鮮艷富麗、滿頭白髮的老婦人,蹬著小腳,首先上前迎了過來。悅悅看見霍毅恭恭敬敬地向老婦人行禮,自己也趕緊跟著作勢低頭欠身。
「姥姥、爹、娘,我們回來了!」霍毅看了一眼老婦人身後的父母親說道。
「回來就好!回來就好!」老婦人是霍毅的祖母,喜滋滋地說著,儼然是霍家地位最高的長輩。「你還記得回來——」霍老爺、也就是霍毅的父親,明明喜見遠行的么兒歸來,但說起話來還是冷冷的。
「姥姥、爹、娘,這是悅悅,你們的媳婦。」霍毅將悅悅推到了他的身前,悅悅不禁覺得自己好像市集裡掛在鐵鉤上的鮮肉,正讓人評頭論足、秤斤論兩。
「霍毅,你好——真是好兒子,你就是怕奉父母之命,才會等不及自己找個姑娘家成親,也不理會家裡人同不同意,我真是白養你一場。」霍老爺自從在霍毅的信裡知道他已在英國娶親,震怒生氣了好幾個月,想好了斥責的話,就等著這一刻。
「是啊!毅兒,你真是不應該,娶親是這麼大的事情,你也不和家人商量,你……太讓咱們失望了。」霍母斂起眉心,也忍不住責備了兩句。
悅悅聽到了這許多的責難,心慌意亂之下,砰的一聲,霍地跪倒在霍家夫婦和霍老夫人面前,說道:「對不起!都是我不好,姥姥、爹、娘,求您們不要再責備霍毅了。是我……我喜歡他、想嫁給他,一心想和他回來中國見你們,可是路途遙遠,孤男寡女的長途遠行又不太方便,我家人才會建議先在英國成親。我們沒有經過您們的同意,實在是情非得已,我願意代霍毅承擔所有的過錯,你們要罰,就罰我吧!」悅悅將頭埋在胸前,心誠意真得幾乎連自己都要相信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