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平的繼母是個俐落、精明的婦人,比戰平不過虛長十歲,看起來倒像戰平的姊姊,衛紫衣等人初次拜會,都很自然的改口叫她戰大娘,叫「老夫人」好像自已也矮了一輩,又顯得不倫不類。她年輕守寡,心思全在兒女身上,教導甚嚴,兒子送往私墊,女兒在家中,雖也讀書識字、學點算數,然而,絕不逾越女子本分,主要還是學習操持家務和針線活兒,那一手刺繡本事全表現在她的嫁妝上。
在金龍社時,寶寶原打算挑幾定花色新穎的貴重的布料為流虹添妝,卻被戰平婉謝了。理由是妹子本性樸素,而且嫁往詩禮傳家的湯府,華麗的服飾並不實用,一輩子壓在箱底太可惜了。寶寶駁不倒他的大道理,只好改變主意,從她的金飾中挑出一條手工精巧而樣式保守的金鏈子和相配的耳環,送給戰流虹,使她感動得掉眼淚,惶惶不敢接受。戰平也是感動的,只是嘴上不表示。這算是寶寶私下送的,因為她欣賞戰平的個性酷,所以愛屋及烏。至於衛紫衣以大當家的身份所送的賀儀,有「金龍社」的規例可循,不必多表。
今天出來逛街,寶寶特別留意布莊和成衣鋪,打算好好觀摩一下什麼才叫符合八姓莊中有身份的人穿的衣服。
算起來,戰流虹與寶寶同齡,人生閱歷卻相關天,反而小一歲的戰小春個性活潑有腦子,不知情的人會以為他是流虹的兄長。
若說戰小春這輩子最敬佩的人是誰?答案只有一個,他的異母大哥戰平。當年老爹撒手歸天,全賴戰平扶持,孤兒寡婦才有法子撐起門戶,老爹留下的田產和兩間店面本該由長子繼承大半,卻在他十五歲時,由戰平做主讓給弟弟繼承,理由是他已決心死於「金龍社」,故鄉的產業對他反而是負擔。
戰夫人原先對繼子是有點戒慎恐懼的,原因是戰平太難以新近,摸不透他心裡在想些什麼,直到她失去了依靠,看到戰平對家裡的照顧,對弟妹的提攜愛護,心裡好踏實,油然生出母子這情,常訓誨幼子雖忘記大哥對他的仁義。
至於戰平本身,只覺得自己做了一件應該做的事情,他承襲父親一身的好本領,幼弟則繼承產業。十分公平,哪來的恩情?
只不過,他萬萬想不到,弟妹嫁娶竟然勞動大當家和三領主夫婦親自來觀禮,支支吾吾的不知如何婉辭才好,他這人天生缺少熱情,凡事淡然處之,最怕人家對他過分恩寵,那會使他不知如何回報才好。還好是寶寶親口對他說要去「叨擾府上」,他一支吾,她便瞪眼:「你是不歡迎還是不好意思?告訴你哦,我好不容易才說服大哥陪我出去玩兒,你要是害我玩不成,看我麼整你!好啦,你別再多說了,我就當你是受之有愧,一等到了八姓莊,你善盡地主之祖,就算回報我了。」
這算什麼?行得春風望夏雨,得了便宜又賣乖。
戰平隱隱然有一種「秦寶寶重現江湖,生人迴避免遭殃」的預感。
幸而,衛紫衣就在身旁;幸而,到目前為止什麼都沒發生。
當然,秦寶寶是快樂的,她那神采飛揚的樣子,太陽底下被裡透出暈紅的面頰,眉心一點原砂痣,和一對深幽如井、燦若星辰的眸子,人人見了都要回頭多一眼,再多看一眼。
戰流虹低聲道:「寶夫人,大家都在看你呢!」
從小,她也常受人誇讚是美人胚子,可是,站在寶寶,仍然自歎不如。倒不完全是容貌或衣飾差異,除了長相之外,寶寶的一顰一笑,和舉手投足之間,就是有一種說不出的生動魅力。她想,連那位教小春「驚為天人」的宋淨瓶,也是略遜一籌的。
「看我?呵,是在看你這位準新娘吧!」寶寶眼流動,瞟了路人一眼,笑道:
「我是結了婚的小婦人有什麼好看?要看,就該看新娘子嘛!」
「你……你快別胡說呀!」她跺了一下腳,不依道。
「我胡說?你不是待嫁新娘嗎?」
跟在後頭像守護神的戰氏兄弟,一個輕叫道:「寶夫人!」一個笑嘻嘻道:
「別欺負我姊姊,她面子薄,又沒見過世面。」
「哇,聽你們說的,好像我專門欺負人似的。」寶寶也轉頭搬救兵:「大哥,大哥,你評評理,到底誰欺負了誰?」
衛紫衣笑開了眉。「自然是戰家的姑娘好靦腆,戰家的男子杞人憂天。」他握住了她的小手,很自然的移轉了話題:「你渴不渴?餓不餓?」
寶寶轉了轉眼珠子,面帶笑容的望著戰平說:「這該請教我們的戰大公子,這裡可有教人食指大動的飯館茶店?」
戰平惶恐不安的做了個揖。「夫人可折煞屬下了。」
「這裡不是總壇,又正逢你休假期間,不必提什麼上司下屬,教你的弟弟妹妹見了,不近人情,欺壓屬下。」
句句是好話,卻句句是反話,戰平心知不想個法子彌補一下,他會是秦寶寶重現江湖的第一號受害人,好在他對她認知頗深,即刻道:「魁首、夫人,我已近兩年沒回鄉,要問哪愛館子的菜色好,自有小春做嚮導,不過,我卻知道北陵山的風景甚美,值得一遊,可以挑個好日子去走走。」
「此話當真?」
「若有虛假,任憑夫人處置。」
寶寶輕輕一笑。「哪有這樣嚴重?戰平啊,你的病就是太過於嚴肅、認真。」
她快樂的將那俏直的鼻微揚起來,這一笑如春花開放,其餘的人也都跟著了,氣氛活絡起來。戰小春歡笑之餘,也驚歎寶寶對週遭之人的影響力。
他也不辱使命,帶他們至飯館飽餐一頓,選了樓上一個好座位,也有極好的龍井茶,又命店家切來一盤果和一碟蜜棗,聊天消食。
席如秀首先開講:「咱們輪流說說自己生平所吃,最難忘的一樣食物。」眾人沒異議,他請魁首先說。
紫衣把皮球踢還給他,他也老實不客氣的接下來道:
「我先說,最令我難忘的一道菜是魁首大婚的宴席紅燒熊掌這道主菜。」他那好吃的表情明顯難忘紅掌那滑潤柔軟的滋味。
「我喜歡另一道主菜,如意羊脯。」戰平接道。「男人啊一是肉食動物。」席夫人瞪了老公的肚皮一眼,說道:「我倒欣賞第一道開胃小品:酸辣梅羹,那時天氣乍暖還寒,一碗梅羹吃下去,當真暖到心窩裡去。事後,我又去那家特地向主廚討教了一番。」
戰小春羨慕的笑望席如秀:「夫人這般賢良,席令主好有口福。」在席如秀的嘿嘿笑聲中,他又道:「比起諸位,我與家姊稱得上孤陋寡聞,生平最愛吃的唯有家母的拿手好菜:紅燒竹筍,雖不名貴,卻百吃不膩。」
「好,值得等一天。」席如秀擊掌讚道。「接下來換誰說?」
寶寶興趣勃勃地說:「我最愛的還是席夫人親手做的點心和蜜餞,尤其是醃酸梅,我一想到就要流口水哩!」
席夫人聽了心花怒放。「瞧你嘴甜的,教人挖心掏肺都願意,何況一些小吃。
你幾時想吃,想吃些什麼,不要客氣儘管告訴我。」
席如秀瞪起眼:「喂,老婆子,我說我想吃一碗酸梅湯消暑解渴,等了三天,怎麼還沒個影兒?」
「老鬼,你當老娘出門還帶上一罐酸梅呀?」
「我沿路不只一次看見寶寶在吃酸梅,不是你預備的還有誰?」
「那又怎樣?那是給寶寶提神用的,所以早在出門前我就把梅汁全倒出來,只留下梅干,為的是減輕重量。」
席如秀頓時垮下一張臉,戰小春看了好笑,安慰道:
「唉,小事一件,你怎不早說?回去我請家母煮一壺酸梅湯,吊進古井裡浸著,到了傍晚正好涼透,才真是消暑聖品。」
「好傢伙!」席如秀一拍他肩膀。「你比你大哥更曉得人情世故,有出息。」
「哪裡,小春有今日,全賴大哥扶助。」
「大當家的,該你開開金口了吧!」
「你急什麼?如秀。」衛紫衣似笑非笑的看他一眼,悠然道:「大江南北我全走遍,只有兩句話,『吃遍天下鹽好,走遍天下錢好』手藝再好,少丁一鹽,便索然無味。勉強要我說出最令我難忘的,只有寶寶釀的那瓶猴兒酒。」
秦寶寶為之喜動顏色。
席如秀的一口茶險些全噴出來,嗆在喉頭,咳了好幾聲,累得他老婆又是替她撫胸又是為她拍背,等喘了一口氣來,馬上抗議道:「那算什麼酒呀?那簡直……哎喲!」原來是老婆大人偷捏了他大腿一把,那句『馬尿』原封不動的又吞了回去。
寶寶已嘟起了嘴,惡狠狠的瞪著她。
「寶寶,」衛紫衣帶著滿臉溫柔的笑意拉回她的視線,「猴兒酒確實不好喝。」他含糊的說,笑意更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