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回梁家,又悶得慌,記得後面有一個雞捨,跑去看喂雞也新鮮。寶寶劈頭問管雞捨那中年婦人:「你是小狗子的娘?」
陳寡婦冷眉冷眼,一臉沉鬱,不大睬人。寶寶便也不理她,自回書房去。
「大哥——」未進門就先聽到衛紫衣的談話聲,寶寶奇怪他交代戰平辦事還沒交代完嗎?一過去,他活潑愉快的表情立即收斂大半。房裡的人不是戰平,是紫秋茹,她眼睛發亮,嘴角掛著含嬌帶媚、十足女人味的微笑。寶寶在這一刻真是恨死她了,恨她的女人味,恨她捉住一點機會就要衛紫衣面前賣弄風情。。
衛紫衣聽見他呼喚,伸出手來拉他過去同坐。「你上哪兒溜躂這半天?我和紫姑娘正談到你,她對於你小小年紀便習得一身醫術,十分佩服呢!」「她過獎了。」他木木的說。
紫秋布看來迷人極了,連寶寶都得承認。她是一朵正在盛開怒放的薔薇,渾身上下,眉梢眼角,都掩不住使人兩眼發直的成熟嬌媚,加上懂得妝扮,也捨得妝扮,在鄉間沒人像她一天換一款新衣,惹得那梁員外執一口飯,少說偷瞄她三眼。寶寶若回復女兒身,論姿色是獨佔鰲頭,只是那一種長時間演化而生的光鮮嫵媚姿態,就不是含苞待放的他能立即擁有。
「寶寶心性靈巧,自然學什麼都快。」她笑著附和。
同樣是兩句誇讚的話,衛紫衣口中聽來受用得很,從紫秋布那艷如櫻桃的點峰來唇中吐出,巴不得撿了又丟回去還她。
好在衛紫衣對他態度不變,使他憶起他倆的約定:將紫秋茹當客人對待。這一想便心平氣和,暗笑她枉費心機。
「寶寶,該去替邱老丈複診了。」
衛紫衣攜了他手同出,紫秋茹走在衛紫衣的另一邊,表明她對邱老捨的無限同情,自該去探望一番。
「騙人!」寶寶心裡嗤笑:「昨夜說到邱老丈病倒,你不關痛癢,今日倒良心發現,要去還上次人家借宿兩天一夜的人情。」
三人同行,更加引人注目,一路沒生枝節的來到邱家。
寶寶首先把梁員外買首飾準備下聘兒媳的事告訴邱老捨,要他寬寬心,他的女兒可以放心大方的回鄉等著坐花轎。
「真的?」這真是喜出望外,邱老捨一時不敢相信。
「是真的,我們親眼瞧見梁員外找來珠寶掮客,說出要下聘娶媳的話。」」
「這麼說,鳳女回來也不用被罰了?」
「罰什麼?」寶寶不知。
衛紫衣這才開口:「老丈,貴莊的習俗可與別處不同?」
邱老捨心亂加麻,想不出話搪塞,便照實說了:「在找父親那一代,對於干下此等醜事的男女,往往兩口棺材買來由自家父母親手封棺活埋!這麼做固然保住家聲,但殺孽太重,死者的冤氣不散,曾經連著三年收成很慘,差一點餓死人,後來梁家延請道士來超渡,總算逢凶化吉,以後也沒有人敢再這麼蠻幹。可是,禮俗規範馬虎不得,便訂下親規,若再有這種事發生,只要雙方都是孤男寡女,而且男方沒逃,肯一肩挑,便准許他們成親,不過仍要罰,新娘子過門只有花轎沒有喜宴,往後三年如童養媳一般,早起幹活,挑起全家的雜務,用三年的時間考查新娘是否勤快,夠不夠格傳宗接代,三年期滿,再選個良辰吉日擺酒圓房。」
「這算什麼規矩?」紫秋茹低聲驚呼。起先聽到封棺活埋已是毛骨悚然,然而強迫熱戀中的一對男女分房三年,同樣不仁道。
事關自己女兒,邱老捨不免尷尬。「原也是一番好意,讓做錯事的男女以幹活來贖罪,總比被活埋好,可是到後來變成
「怎麼?」衛紫衣追問:「新法又成了惡法?」
「不錯。」邱老捨歎了口長氣。「十年前,有位叫翠花的姑娘就這樣被抬入張家,雖然已發生關係,名分上只算是張阿生的童養媳,每天從早忙到晚,仍被張家的人瞧不起,只要張阿生同她多說一句話,就要遭人恥笑;這騷蹄子又忍不住了……什麼辣語毒言都有,可歎這人心只踩低不踩高,她犯的又是淫戒,更是被當成一朵泥淖中的落花,連下田的長工都可以瞧不起她,踩她一腳,輕蔑與憎惡的目光像兩條毒蛇一樣日日夜夜啃嚙她的心,這種日子其實比死還難過。再說張阿生正當血氣方剛,家裡有老婆卻不能……」他忌諱的看一眼寶寶和紫秋茹,一個小的茫然不解,一個女的已經紅了臉,便匆匆一語帶過。「總之,有一次便教人發現捉到了。其實又如何躲得了?那麼多等著找碴的眼睛天時無刻不盯著他們……」
寶寶忍不住了。「發現什麼呀?又捉到什麼?」
這一下,連邱老捨也老臉泛紅,支支吾吾的。
衛紫衣清咳一聲,解危道:「寶寶先別多問,聽老丈說下去。」
寶空不依。「前頭沒聽清楚,後頭也一定聽得糊里糊塗。」
「也許老丈並不十分清楚。」
「對,對,我也是事後才聽人講。」邱老捨趕緊接下去道。「那翠花姑娘受盡折磨,又遭人冷言冷語,那一次捉到後,在祖宗牌位下罰跪了一天一夜;張家人偏心兒子,只罰他在房裡思過,張阿生卻氣不過,趁夜裡離家出走,到外頭討生活落個清淨。可憐的翠花眼見沒了出頭的一天,自己也投井死了。」他伸出老手比著東方。「便是老松樹旁那口井,聽說夜裡常聽到女人的哭聲,沒人敢靠近,到後來變成一口廢井。張家受到村人批評,後來也遷走了。」
紫秋茹感覺毛骨悚然,那口廢井旁的老樹曾留有她美好的回憶呢,誰知居然有人在那兒自殺,冤魂不散。
衛紫衣明白了他的心。「老丈是怕令嬡嫁過去也同翠花一樣?」
「但願不會。」邱老捨升出一線希望。「梁老爺肯為鳳女親自選購首飾,或許他有心從他府裡做起,改掉這個陋習。」
這事沒人能保證,端看梁家的良心與誠意。衛紫衣看著寶寶,保護之心更甚。女兒家萬不能踏錯一步,封閉的社會對女人比男人苛刻得多。
紫秋茹有些話不吐不爽。「你們村裡的規矩好像只用來對付女人,罰女方做三年童養媳,男方仍在家裡做少爺。」
邱老捨瞪她一眼,為故鄉辯護:「怎的不罰?少爺是沒的做了,長工做什麼,他便做什麼,學一學長工的刻苦耐勞,不要只圖享受。」
紫秋茹仍然感到不平,形體上的勞累萬萬比不上精神方面的折磨,只是老者有病,不好再與他口舌相爭。
故事聽沒周全,寶寶不肯往回走。提醒老丈:「你老人家怎麼說了一半便不再往下說?那個張阿生後來有沒有回鄉來找翠花?」
邱老會冷不防他這樣問,略感焦慮的揮揮手臂。「誰曉得?或許死在外地,或許混得不錯,曾托人回來探問,但張家早遷居他鄉,回來做什麼?徒增傷感。」」
「老丈說的是。」衛紫衣眼裡帶著一絲光芒,探索什麼似的在邱老捨臉上停留一下。「寶寶,你好奇得夠了,讓老丈歇口氣,安寧地養病。」
他的小鼻子翹起來,嘴巴也翹起來。「這故事的結局我可不大喜歡。」
他孩子氣評斷的口吻使得衛紫衣仰頭大笑。
「你真是個鬼靈精!但你不能要求樣樣都滿意,因為這不是故事,而是曾經發生過的淒慘事故。到底老丈信賴我們,不嫌棄我們是外人,將村裡的規矩點醒我們,我們心裡有數就夠了,不可再煩擾老丈。」
邱老捨緊閉的嘴隱藏一絲顫抖,眼神充滿了不安與困惑:這個年輕人聽出了什麼?或看出了什麼?望著他們離去的背影,邱老捨懊悔自己也許透露得太多了。
一走出門口,迎面吹來一陣涼風,雖然是初夏,這陣風仍叫人感到春天的舒爽,原來陽光已逐漸隱退,梧桐樹和菩提樹的影子灑在通道上,一路延伸至梁家。
炊煙裊裊升起,每家每戶都在準備晚膳,等待男人牽了牲口、背著鋤頭從田里返家,偶爾聽到幾聲高呼尖喝,是做母親的在叫喚孩子倦鳥歸來。
鄉間溫暖的氣息吹散那件淒涼往事所帶來的心理負荷,生動明朗的生活景象,在三顆心裡同時響起了回音。
寶寶感動極了,低聲道:「好美呀!他們雖不富有,肯定比梁員外和邱老捨快活。有錢是好的,地位比人強也是好的,但若因此搞得自己愁雲慘霧,倒不如學一學漁父自甘淡泊,『做殺人間萬戶侯,不識字煙波釣臾』。」
「每個人都去釣魚,誰來買魚?」紫秋布當場撥一盆冷水,她天生在富裕的環境,不以生活上的奢侈為意,甚至本能的對窮、下里巴人的生活趣味感到厭惡,只是自己也沒察覺罷了。「我們在此地是過客,面對鄉下人的單純生活感覺有趣,其實當真住下來,不出半個月就會無聊得懷疑本身生命的價值。每個人要落地前,老天爺早已安排好每個人的身份與價值,有人釣魚,有人買魚。子非釣臾,焉知釣叟之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