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阿諾,他躺在地上動也不動,臉上有血。貞陽嚇呆了,腦子裡浮現他被門口的機關絆飛進來,撞上了牆……弟弟,被我害死了……
她難過得嚎啕大哭起來,又傷心又害怕,自己跑出去也被絆了一絞,恨恨的扯掉工具,兩腳酸軟的再也跑不動,只能坐在地上大哭大叫:「快來人救救阿諾——舅舅——外公——阿諾快死了——」
很快地,一群人擁了進來。接著是一陣忙亂和教人憂心的等候,真是急驚風遇上慢郎中,終於等到大夫為阿諾包好額頭的傷口,站起身宣佈:「令公子無大礙,請安心。注意傷口的清潔,再吃幾服消腫止痛的藥就沒事了。」
貞陽放心地又哭了起來,趴伏在阿諾身上,感激上蒼的恩澤,沒有奪走她最重要的弟弟,若是阿諾有所損傷,她一輩子都無法原諒自己。
「貞兒!」杜老爺嚴厲的聲音令她頭皮發麻,她一向畏懼他。
「外公,我……」她知道逃不掉處罰了。
「是不是你害阿諾?」
「外公,我不是故意的……」
「啪!」沉重的一巴掌擱得貞陽歪倒在地,整個左頰火辣辣地,耳鳴不已,淚珠噗簌滾了下來,卻不敢哭出聲。
「你一直都是壞東西!滾出去,我不想看到你!」
杜秀山和他爭辯,也被臭罵一頓,杜老爺揚言要燒掉他院子裡的東西!
貞陽跑出屋子,失蹤了一整天。
阿諾可以下床吃飯的時候,看不到姊姊,一問起,福大娘不敢把小姐失蹤的事告訴他,只說老爺很生氣,罰小姐閉門思過。阿諾直覺事情沒這麼簡單,他有一種感應,他的孿生姊姊就在他身邊,一直呼喚著他!他大聲的叫奶媽、丫頭們全到外邊候著,然後靜靜坐著等,眼睛望著窗口,他相信她很快就會出現。
「阿諾!」和他一模一樣的小臉出現在窗邊,往日的神采飛揚被一種驚慌失措的表情所取代。
「姊姊,快進來,屋裡只有我一個人。」
貞陽已然餓得沒力氣,慢吞吞的爬進來。
「姊姊,你的臉……」郭鐵諾看見她左臉腫得老高,氣得握緊拳頭。「誰?誰把你打成這樣?我是郭家的男人,不許有人欺負我的小姊姊!」
「是外公!我罪有應得。」貞陽摸摸他裡著白布的額頭,一想到他流血的樣子,眼淚又掉下來。「很痛對不對?我很抱歉,阿諾,我真的不是故意要害你的,我心裡好難過,你以後不會再理我了是不是?」
「我不是沒事了嗎?姊姊,沒事的,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別難過了。」阿諾反過來安慰她。「你方才躲在哪裡?」
「我一直躲在樹上……」她才九歲,這時再也承受不住心靈的重擔,抽泣著:「外公討厭我,他說不想看到我,叫我滾出去,可是……我不知道要去哪裡……」她愣徨無助的抱住她最親的人,害怕地大哭起來。「我想去找爹,阿諾,我們去找爹好不好?爹一定不會不要我的……可是我一個人不知道怎麼去……」
阿諾感覺到她的心在顫抖,她被嚇壞了,以為自己真要被拋棄了!他不相信外公真能狠心趕走姊姊,他只是說氣話而已,阿諾知道他是個面冷心熱的人。
「阿諾,你肯不肯陪我去?」一聲不雅的咕嚕聲從她腹中響起。
「我們是孿生子,當然要在一起。可是先吃飽飯才有力氣走路嘛!」
郭鐵諾把她推到桌前坐下來,她受不住誘惑的大吃起來,嘴裡塞滿食物,眼角猶有淚痕,口齒不清的說:「我們吃飽飯就走,不然被外公發現,他又要打我了。」
「不會的。」阿諾輕手摸了摸她腫起的面頰。「我會保護你,不讓任何人打你的。」
「可是你打不過外公。」
「我可以跟他講道理。你還痛不痛?」
「不那麼痛了。你痛不痛?」
「我是男生,我不怕痛。」他很勇敢的說。
貞陽不怎麼相信這種話,只是她太餓了,嘴裡忙著吃東西,沒時間發出疑問。
「我們走吧!」桌上的肉包子、雞筍粥和四樣小菜被兩人吃得精光。
「現在走出去,馬上就會被人抓住,我們等天黑了再走。」阿諾考慮周詳的說。
「那我們先睡飽,天黑以後才有精神趕路。」兩人自七歲以後就不許再同房,如今又睡在一起,起先有點彆扭,但很快就自然地抱著睡,說悄悄話。
「你知道爹在哪裡嗎?阿諾。」
「在京城,每天跟皇帝在一起。」他是聽外公講的。
「是不是很神氣啊?」
「那當然。我們的爹是大官,很受人景仰。」
「他為什麼不接我們去陪他呢?也很少來看我們,他會不會不要我們了?我們去找他可以嗎?說不定他不認得我們了……」
郭鐵諾也有點擔心。畢竟他們父子三人的確太疏遠了。
「阿諾,你怎麼不說話?是不是傷口疼?」她在他額頭上輕輕地吹氣,一邊吹一邊念:「病痛吹走了,病痛吹走了!」吹了半晌,吻了吻他沒受傷的地方,很快就睡著了。「我的小姊姊!」阿諾感動地親她紅腫的面頰,自行下床去找外公商量,半個時辰後回來,手裡多了一瓶草藥水,把它抹在貞陽的左頰腫處。
兩個小孩的離家出走記自是胎死腹中,不過,貞陽從此看到血就昏倒,鮮血讓她聯想到死亡。
四年後,杜老爺仙逝,郭作雲趕來奔喪,原欲帶著一雙兒女回京城,可是貞陽捨不得舅舅和他屋裡的奇書怪志,又不敢對父親明說,最後還是杜秀山出面,讓阿諾先跟了父親去,等兩年後貞陽及笄之齡再由他負責護送進京。郭作雲不明真相,便帶了兒子先行,準備親自督促他的功課準備應試,至於女兒,他認為以杜府的門風,日後貞陽也會同她親娘一樣,在家是大家閨秀,出嫁則是相夫教子的賢妻良母。
直至父女真正生活在一起,郭作雲才訝然發現貞陽有多麼的異乎尋常!居然沒人事先提醒他,責備阿諾,阿諾則一臉的莫名其妙:「姊姊天生就是這副樣子啊!爹,您不知道?」天哪,如果他早知道,早將她帶在身邊矯正!如今,一切都來不及了,而他不能怨怪任何人,是他這個父親疏忽職責,他真是愧對賢妻!一年後,他辭官歸隱,回到故鄉汾陽,逐漸愛上老莊順應自然的生活形態,既然他改變不了女兒,不妨改變自己根深蒂固的觀念,不求官宦門第,退而為女兒尋求最適合她的丈夫,能夠包容她的異乎尋常,一個目光遠大、心胸開闊,不拘泥於世俗常規的男人!
終於,他找到了。
※※※
郭鐵諾氣呼呼的走進斗寒院。
他一向脾氣最好,現今卻氣得滿臉通紅,一副想找人打架的模樣。他真不敬相信爹竟然這般狠心,做主持姊姊許配給燕門堡的當家梟雄,一個令人畏懼、粗俗不文的武人兼商人!他給姊姊端洗腳水都不配!
有財有勢又如何?郭家也是富甲一方,難道養不起姊姊,讓她多待幾年嗎?
他也知道姊姊不比尋常姑娘,嫁入高官富室門戶,九成九必遭公婆與夫婿「另眼相看」,只怕日子難捱,所以他才想用招贅方式來確保貞陽的幸福,誰知卻遭爹一口回絕,直斥他荒唐!郭作雲明白的告訴他,兩天後燕門堡就要來下聘,已經來不及反悔了,郭家與燕門堡均丟不起這個臉。
可憐的姊姊,她一定躲在房裡哭死了。
「阿諾,你來找我嗎?」聲音來自頭頂。他一仰頭就看到兩隻小光腳晃呀晃的,繡花鞋排排「坐」在地上,而她人在樹上。
「你又爬樹!你快要結婚了還爬樹?看來,我也不用太擔心你,反正不到一個月你就會被休回家。」他好整以暇的等著她自動落地,果然,她迅捷如猿猴的身手不過一眨眼的工夫,便橫眉豎眼的立在他跟前,光著腳丫子責問他:
「你真瞧不起人!如果我沒有被休回家呢?」
「我替你穿鞋。」蹲下身,抬起她的左腳拭去污泥,替她穿好白襪,再套上繡花鞋,換右腳亦然。「別光腳爬樹,刺中枝椏極怎麼辦?」
「穿鞋子怎麼爬樹嘛,你真呆!」她兩腳踏穩地面又想起未了的爭執,扠腰質問他:「你是不是認定我會被休回家?我好歹也是官家千金耶!」
「我只是有點擔心。」阿諾感到滑稽,原想來安慰「傷心欲絕」的姊姊,結果她不但不傷心,還精神飽滿地和他討論會不會被休妻。「你真的不在乎嫁給那種人?他跟我們可說是兩個國度的人,怎麼相處一輩子呢!」
「可是,爹說他是個不尋常的人,應該不會阻止我繼續玩機關。阿諾,你是知道的,如果嫁給一般人,成天把我關在後花園刺繡做家務,遲早我會發瘋!」郭貞陽坐在樹根上,雙手托腮,歎了口氣,瞅著弟弟說:「可惜你不是女的,要不然我們可以同嫁一夫,永遠在一起,我也不必這麼害怕了。阿諾,其實我心裡很慌,真不想嫁人,只是父命不可違,相信爹也是為我好才這麼決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