貞陽朗聲朝上頭高喊:「寒碧,把東西放下來。」
原來是一條五彩斑斕的繩梯,由二樓直垂至一樓地面。早有聰明的丫頭將棉被搬過來。「這……做什麼?」他有不好的預感。
「你不是討厭進此樓嗎?」她實在不好意思自稱「繡櫻」,裡面連一條繡花線也沒有,早被她東更動西改裝的佈滿陷阱,不小心誤觸機關,不是飛針如星雨灑下,就是一泡黑墨汁橫面射來,可不是好玩的!所以說阿諾是「君子不進女子閨房」的道德守護者。
「的確,從正門進去挺危險的,所以,我特地做了這個,你直接攀爬上去,保證沒有陷阱,安全無虞。此外,另有天大的好處,每天這般爬上爬下的,比爬樹更能鍛煉體魄,很棒吧!你不敢?地上鋪了三層棉被還不夠?我示範一次給你看!」
「姊姊!」他呻吟一聲。
來不及了,貞陽手腳並用的沿繩而上,將地上的人的視線不斷往上帶高,然後彷彿毫無重量似的輕巧翻上三樓,大功告成!阿諾失神的跌坐在棉被上,渾身乏力,額上、背上至是冷汗。他簡直沒辦法了,而她竟是他的孿生姊姊。「阿諾,快上來!」
「我要回書房唸書。」
「做什麼啊?不早不晚的念什麼書!」
「我將來要做大官,才有本事養你一輩子,然後『買』一個丈夫給你。」用招的怕也沒人肯犧牲了,他愈來愈感到悲觀。
「買丈夫做什麼?你有錢就再買一個機關給我吧,我去畫圖樣!」
郭鐵諾轉身就走,裝作沒聽見。
不過,他不再懷疑為什麼貞陽是姊姊而他是弟弟,光看她有如猿猴般的身手,可想而知,在娘胎裡她也會「一馬當先」的鑽了出來!
郭貞陽,十七歲,一個不像大家閨秀的大家閨秀。
※※※
一個小妻子!
一位大家閨秀!
天殺的!他是哪根神經不對勁了,竟然被那三個混球威脅帶利誘的說服,答應這門親事!外頭喜氣洋洋的趕辦下聘的聘禮,黑木樓內卻一片低氣壓,燕無極不知該生自己的氣,還是三位至交好友的氣。
關飲虹勸誘他:一位貨真價實的大家閨秀,歷代高官名門,難得地又以詩禮傳家,絲毫沒有半點仗勢欺人的惡名傳揚,清高的門風,富而好禮,汾陽郭家正是名門中的名門,郭大姑娘可說是舉世難求的一顆明珠!這般人家都有以娶美妻賢婦來生下貌美德高的子女傳統,郭姑娘的外貌妍丑是不用擔心,至於她的性情,想必也是知書達禮,深明三從四德的道理,溫柔嫻靜又體貼,正可慰堡主一天勞累於無形。
韋一箭直接多了:「堡主,你娶了她好處多多!娶個好老婆來暖被窩,一來可睡得舒服,二來外面的人也不會懷疑堡主不沾女人是某方面有問題,有損你的名聲,三來明年給你添個小娃娃,可有多熱鬧!俺老粗不會說文謅謅的話,總之,燕門堡沒個堡主夫人總是不夠體面,感覺怪怪的,請你三思。」
蘇鳴看他沒反應,情知他根本不把外人對他的想法、看法當作一回事,縮了縮腦袋,還是不得不開口激激他:「我想請教堡主,是不是無法忘懷袁姑娘?」哇,要變天了!趕緊往下說:「你一直不結婚,把『堡主夫人』的位置空出來,難怪袁泱老賊有恃無恐,不把你當一回事,只要到緊要關頭將女兒雙手獻上,從此冤家變親家,燕門堡變成了『誠記』的後援,他有什麼損失?搞不好正在家裡偷笑呢!」
哼!第一個偷笑的就是蘇鳴。
他答應成親,迎娶郭府千金,為了燕門堡。
燕無極對自己冷笑,那三人一旦聯成一氣將矛頭指向他,他再不點頭,更難聽的話說不定就要冒出來了!一位官家千金,大家閨秀,平常人想見一面都難上加難,更別提有福氣把她納為枕邊人,這可是千載難逢的幸運事!袁詠初算什麼?郭大小姐的出身可比她高貴千百倍,這樣的堡主夫人,才夠體面!
是啊,他們很夠體面,然而,到時候由誰去伺候她官家小姐的「高貴」脾氣?活該他倒霉要忍受一個嬌生慣養,搞不好還喜歡頤指氣使、驕奢成性的千金小姐。他住的這座黑木樓,只怕郭千金會稍嫌簡陋,沒半分富麗堂皇的富貴氣,一開始就露出瞧不起人的嘴臉……
燕無極自問是個成熟懂事的人,沒那麼天真的以為「大家閨秀」等於代表「溫、良、恭、儉、讓」等等美德,只是在上位者,很多事都身不由己。
也罷!成親就成親,不過,他可不會讓老婆騎到他頭上來,管她官家千金出身,若是不合他的意,就當她是花瓶,留著替燕門堡裝點門面!
成親既不是他心甘情願,新娘也非意中人,別指望他會去討好新夫人。新婚之夜,初見面的那一刻,她若有一絲半分不情願的表情——官家千金下嫁商人,算是屈就了——他會甩了頭蓋巾便走、不理會新嫁娘的顏面。
就這樣心不甘情不願的,燕無極等著作新郎。
※※※
若說郭作雲一點也不後悔將女兒自幼寄養在杜秀山家中,那是騙人的。
十七年前,貞陽和鐵諾在同一時辰先後出世,原本不甚健壯的夫人杜氏,不堪兩個胎兒的沉重負擔,身子更加贏弱單薄,而他奉命改調江都太守,沒辦法,只有獨自上任,將夫人與孩子托與岳父母照顧。不出兩年,杜氏病逝,他心情沉重,更加沒心思撫育小孩,把精神全放在政務上,不知杜家的第一號頭痛人物已悄然返鄉。
杜秀山從小就是特異分子,藐視禮法常規,厭棄教條之束縛。偏偏他是杜家香火唯一的繼承人,教父母想放棄他,跟他斷絕關係都狠不下心。他剛自西域回來,帶回三十二箱奇奇怪怪、教人摸不著腦門的東西,和五簍子的翻譯圖卷。本來他也沒怎麼在意這兩個小外甥;阿諾天生就是乖寶寶,天資聰穎,勤奮好學,最得杜老爺的歡心,比起來,貞陽就差多了,一天到晚問東問西,令人煩不勝煩,看到不懂的東西就非得親手將之拆散,再組合看看。年紀小嘛,自然破壞有之,沒辦法還原,於是就成了大人眼中的問題寶寶!杜秀山會注意到她,正是貞陽將她破壞王的手段施展到他的地盤上。
杜府的下人最怕被派到他住的院子打掃,怎麼受傷的都不知道。後來,他只有嚴禁下人任意進入,只有他在場的時候,才讓人進去清掃。
在一個炎熱的午後,杜秀山閉目養神正欲前往睡鄉與周公的女兒約會,卻被一陣銅片風鈴聲吵醒,心想,又是哪個不開眼的傢伙誤入禁地,觸動陷阱機關……接著,他發誓他沒聽錯,好清脆爽耳的笑聲,不是哭喊聲,更不是驚惶的咒罵聲或哀求聲,而是一串串有若風吹銀鈴的笑聲!杜秀山好奇極了,在這個家裡竟然有人膽壯若此?
他整個人清醒過來,一個箭步推開大窗——如果有人想從窗口潛入他的寶地,準要他好看!
還真是好看極了,一個女娃娃掛在窗邊的大樹上,腰部被套住,四肢凌空作游泳狀,笑得吱吱咯咯,樂不可支。
杜秀山走出屋外,站在樹下看著她把陷阱當遊戲玩,估量她差不多沒力氣了,才放她下來。她,就是郭貞陽。
「舅舅,把這個給我吧,我要每天玩。」
「你不怕?」
「我怕。可是,我喜歡玩,這個太好玩了。」五歲的小貞陽懂的詞彙不多,她沒辦法學弟弟那樣成天唸書念不倦,要不然便是跟著外公出門勘查產業,學習做一個男人。她只是一個很單純喜愛新鮮玩具的小孩!
杜秀山欣賞她的勇氣與求新求變,更喜歡她的怕。知道害怕,才能學會謹慎、小心;不懂怕字的,不是沒真正恐懼過,便是沒神經的莽夫。
一時之間,他幾乎遺憾她不是男孩子,不過,這種心理很快便被他克服了。
貞陽迷上了他院裡「玩它千遍也不厭倦」的新奇事物,天天黏著他,而杜秀山呢,一開始只是逗她好玩,到後來,兩人都愈來愈認真,不知不覺中傾囊相授,而貞陽也學得不亦樂乎,還拉了阿諾一塊來玩。她跟阿諾一直感情很好,晚上睡覺都要睡在一起!杜秀山對阿諾的感覺就沒像對貞陽好,他打賭阿諾日後也是一號少年老成的人物,這樣的人,一點都不精采!阿諾光煩惱姊姊就夠他受了,他阻止不了貞陽親近杜秀山和他的一切,卻表明了沒興趣。
不過,九歲那年,他仍是被硬扯上關係。
貞陽「學藝」有成,搬來工具,便在她房門口裝設一番,然後躲在一旁,瞧瞧哪個倒霉的丫頭先上當!
「砰!啊——」
這麼快就有犧牲者了?貞陽都尚未藏妥呢,又趕緊跑出來,一看呆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