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藥兒痛了半夜,咬著牙、含著淚,將臉朝向裡側,任龍湖診治肩傷,不敢把頭轉過來看他。她的上身只剩一件肚兜兒蔽身,羞恥的感覺使她無所適從,雪白的肌膚暴露在空氣中,他的手像一道道烙印熨燙她的身、她的心……
龍湖亦緊張不已,以沉靜的大夫表象暫且鎮壓住心湧的波濤。
女人的身體他不是沒看過,但她們全是青樓女子,他一向標榜「風流而不下流」,面對良家女子絕不敢犯色戒。
「好了。」緊張得冒一身汗,他伸手揩了揩。「這幾天盡量別動到肩膀,我會叫個丫頭過來伺候你。」
她低著頭,用沒受傷的右手拉攏外衣。粉柔欲滴的唇已咬出一排齒印,他看得呆了,禁不住伸手撫了撫,好軟、好細膩的觸感,以前為何不曾注意女人的櫻唇軟不軟?
「真狠,咬這麼重,一定很痛吧?」
心跳跳漏了一拍,秦藥兒好怕心真的會跳出來,本能的、發乎本性的張嘴咬住他的手指,轉眼又吐了出來,有藥味。
「呸!難吃死了。」
「沒人拜託你吃。」還真痛哩!
這畫面、這對話十分熟悉,而人對望眼,怔忡半晌,嘩啦笑出來,尷尬的氣氛一掃而空。
龍湖笑道:「雖然天快亮了,病人還是該上床睡一覺。」
「我不睏。」
龍湖不由分說把她抱到床上去。「再不聽話,我真的會揍你。」
「師兄有虐待狂嗎?十年間最少說過一千次要揍我。」
「打不下手,嘴上過過癮也好。」
秦藥兒得意:「可見我不壞,你才打不下手。」
「你呀,靜不住一會兒工夫就原形畢露,我可以再奉送你一個外號。」
「什麼呀?」
「一炷香淑女。」過了一炷香,淑女又變回秦要命。
她咯咯發笑,後來真累了,嘴角噙著笑意入睡。
龍湖素來謹守禮教,在滄浪島上不曾踏進師妹的香閨一步,即使當她仍是小孩子時亦如此,更別提見過她的睡臉。今番出遊,似乎改變了許多事?
他不知道,他喜不喜歡這個改變?
他見不得她被人傷害,又惟恐今生擺脫不了她。想他龍湖向來拿得起放得下,幾時變得這麼矛盾、婆媽?當他目睹刀疤欲扼死秦藥兒,心口彷彿被砍了一刀般淌著血淚,天地間頓時化為一座靜寂的墳場,眼中所見只有藥兒的淚濺灑著珠玉般的光輝。
矛盾的心境該如何化解?
今夕,瞧見師妹冰清玉潔的身子,孤男寡女的,於道德上、禮教上,他都必須娶她為妻,沒有借口可逃避。
一個男人有可能對他一手帶大的女孩產生愛情嗎?師父秦守虛嗜醫如命,既收徒弟可以幫忙照顧女兒,樂得一頭鑽進醫書中,難怪秦藥兒只知黏纏師兄。十六歲的少年還不懂得如何管教小孩,而秦守虛愧疚之餘只會把女兒寵壞,這才養得秦藥兒一身邪膽。
她帶給他太多的意外和混亂,他的生命因她而走了樣。他捫心自問,以他的地位、教養和內涵,欲聘名門閨秀並不難,因何到今天仍單身?真如梅真所言,他在等她長大?還是他心裡始終不放心她?
「我到底在想些什麼?反正如今我是非娶她不可,再深究自己內心的聲音又有何意義?」
龍湖離開房間,太陽已露出笑臉,又是一個晴朗的好天氣。
他伸個懶腰,想去補一覺,卻仍不得閒。
喝了杯熱茶,緩口氣,他才命人將那位叫夢娘的女子帶出來,他一直沒空閒注意她,藥兒說她病了,倒要看看是什麼病?
夢娘的病加重了。她不言不語、眼睛無神,宛如一尊木偶任人移動。儘管如此,她依然美得迷離似夢,宛似隨時會幻化成煙。
「紫光?!」龍湖被喚醒記憶,走到夢娘身前。是伊非伊,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使她變成這副模樣?
「少主!」一下屬稟告:「梅大老爺和梅公子在外廳求見。」
龍湖頷首,帶著夢娘去見客。
梅皖山瞧見心上人,不自禁的發出一聲輕喊:「夢娘!」她沒有反應,他再喚一聲:「夢娘!」她不似過去那樣主動走向他。他的眼神顯得憂傷,聲音變得低沉而瘖啞:「夢娘,是我,皖山,你忘了嗎?發生了什麼事,你又變回原來那個樣子?哦,不,這不重要,夢娘,我只求你別離開我身邊,我一定要再一次喚回你,我們重新開始……」
「大伯!」梅真震驚到了極點。
梅皖山根本不理他,只不住的和夢娘說話,不知過了多久,夢娘眼睛的焦距忽然對準他,如夢似幻的笑著:「你來了,來和我說話。」
「夢娘,你記著我了?」
「我出來找你,終於找到了。」
梅皖山低低的、柔柔的說:「是的,我來了。」
夢娘安安靜靜的走向他,梅皖山如獲珍寶的扶著她走出廳外,走出大門。被鬼迷了心竅似的,龍湖和梅真也送到大門口,表情都怪怪的。
「可憐!她命已不久。」
像是一個驚雷轟醒了他,梅真跳起來,叫道:
「大伯,您怎能把那種女人帶回去?」
「別嚷了。」龍湖正色道:「天王老子來也阻擋不住大老爺對她的迷戀。」
「可是……」梅真驚惶而無助。「這會有什麼好結局呢?如今家裡已是一團亂,待家父回來曉得這件事……我真不知該幫誰好?」
「幫幫你自己。」龍湖半點也不同情他。「不聽我之言,吃虧在眼前。可不是教我一語料中,藥兒果真擾得梅園一團亂,對不?」
「不對。這些隱憂早已存在,只是天假藥兒之手揭發出來。」
「包括你已有兩名未婚妻的事?」龍湖抬高了眉毛,很不悅。
「我……一直排斥娶她們,十年前初見藥兒便已迷上她……」
龍湖打斷了他。「你還要繼續自欺欺人嗎?藥兒不適合梅園古老沉重的家風,梅家四老也不會中意她當兒媳婦。而且,如果一開始我知曉你家中已有兩房未婚妻,你根本沒機會接近藥兒,因為家師絕不肯委屈女兒與人共事一夫。」
梅真垂下頭。「我懂,我的愛比不上你。」
他走了,回去梅園,回到與他氣質契合、有相同生活故事的家人身邊,解決秦藥兒拉啟幕後的真相,面對他肩負的責任,包括蓉兒和月兒。
「愛?我愛藥兒?」
龍湖還是不以為然,打個呵欠,回去睡大頭覺。
暗地裡,一位中年美婦步出藏身處,站在夢娘方才站的位置,猶豫一會兒,內心的掙扎十分慘烈,終於還是追隨上他們的足跡。
「我應該和她相認嗎?」站在滌園的牆外深巷中,鹿子蚊不住自問:「紫光,你怎會變成一副癡呆的模樣?原來的你,那樣精明世故,處事圓滑,周旋在眾賓客之間,很快打響了『花魁』之名,把仇人也引上門,為你贖身,納你為妾,你名正言順的進了孔家……」
鹿子蚊陷入回憶中:十三年前,「滅門縣令」孔再乙為了給朝中做高官的恩師送一份別緻的生辰壽禮,以求巴結更好的前程,他聽說程府的老爺程村珍藏一對「佛手香」——玉質般溫潤瑩潔的莊嚴佛手,卻散發著淡淡、清冽的香氣。
再也沒有比這更好的賀禮了,孔再乙登門低價收購,連遭程村五次回絕,惱怒之餘,一橫心誣陷程村與江湖大盜勾結,把一箱的官銀和官印偷埋入程家後院。他和江洋大盜說定條件:咬住程村的罪名不放,他將格外施恩,免去那大盜的死罪。
一己之私慾,害得程府家破人亡,十歲的程家小姐被賣入青樓,鹿子妏為她改名沙紫光。當年,鹿子妏是一名俠女,也是一名歌妓,她以歌妓的身份掩飾她劫富濟貧的女俠盜行徑,是程村的紅粉知己,程村遇害,她立志為他報仇,將沙紫光轉賣給「絳雲樓」,目的是引開旁人追究出她真實的來歷,然後暗地裡訓練她。
「滅門縣令」步步高陞,當上「滅門知府」,保護他的官兵很多,而且孔再乙自知虧心事做了不少,私下又聘請江湖高手保護。她們幾次暗算他都失敗,紫光甚至受重傷,不得不去求秦守虛治療,險些便暴露身份。
最後,在無計可施、百般無奈之下,沙紫光只好以身事敵,用她的美色進行復仇計劃……
「青春妙齡、鮮嫩如初芽的美麗少女,竟要去伺候一個糟老頭子,這可恨的男人甚至是她殺父弒母毀家的大仇人,紫光心中的痛苦恩必已超過她所能承受的……」一層淚霧湧上了鹿子蚊的眼眶,她依稀明白了紫光為何會達成今天這模樣。復仇的重擔、以色事敵的屈辱、毒殺三十六條人命的罪惡感、復仇後的空虛……有如一浪接一浪的海嘯重擊著沙紫光的靈魂和神智,她崩潰了,最後只剩下一個空空洞洞的軀殼。
「我做了什麼?我對老爺子所遺留下的唯一血脈做了什麼?」鹿子妏內心痛苦的哀鳴著:「比起殺人不見血的孔再乙,我仁慈了嗎?我使老爺子在九泉之下能心安嗎?天吶,我才是真正滅了程家的兇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