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伯,您怎能怪姨娘們爭風吃醋呢?她們不過想多獲得一點您的垂愛啊!」白月裳想到自身的命運,不由生出「兔死狐悲」的感傷。
自古以來,大家族中的女人最是無辜,活得無可奈何。
梅真可懂得愛女人?像大伯全心全意愛著夢娘一樣的愛她,或愛蓉兒?
白月裳沉默著,垂下了頭。
「他不愛我,也不愛蓉兒。」她淒惻的正視這點。「假若他對我們有一點點愛,不,只要有一些喜歡,兩年前姨媽提出將婚事辦一辦時,他就不會反抗得那樣劇烈了。他曾說他早已有心儀的對象,只是對方還小,必須再等個兩三年,我看他說話時認真的神情倒有幾分像現在的大伯,那麼,是真有這個人,而非推托之辭了?!」
一陣莫名的酸楚在心底擴大,她閉上雙眸隱忍淚水。
在命運之前,她突然覺得自己是那麼渺小、柔弱、無助,像一個沒有生命的玩偶一樣任憑擺佈。
「可憐天下女兒身。」她的聲音微顫著。「整個梅園恍似一張蜘蛛網,任何一個女人被送進來,再也無法脫網而去。」
她不瀟灑,她一點也不瀟灑,她渴望愛人,也需要被愛,她平凡得跟其它女人沒兩樣。七歲喪母,八歲被帶進梅園,一縷情絲早已纏繞在梅真身上,她已無退路。
「為什麼心痛的總是女人?」她無聲的問,淚湧進了她的眼眶。男人討了個不中意的妻妾,可以再娶;色衰愛弛了,可以從年輕姑娘身上獲得新的愛戀;而女人,永遠在等待,等待丈夫的垂憐。
大家庭中複雜的男女關係使她的心智早熟,看待事情的眼光不再單純,會從不同的角度去思考、分析。
佟秋蕙曾誇讚月裳:「極適合當家作主母,天生的奶奶命,過不了幾年,梅園裡裡外外就要全靠她主持張羅了。」
這種「好命」真值得羨慕嗎?她開始有幾分懷疑。
年輕少女容易觸景傷情,多愁善感,白月裳的個性總算比朱蓉鏡積極、明朗得多,不容易被命運擊倒,自怨白艾一會兒,憑著初生之犢不畏虎的天真熱情,也曉得要站起來反擊過去。
「他不娶我便罷,一旦要了我,就不容他將我當骨董似的擺著好看!」她長長的吐出一口鬱悶之氣。「我不是姨媽和大奶奶,我也不是夢娘,我曉得我要什麼,我不等男人施捨,我會主動爭取我應得的。」
「梅真啊梅真,我和蓉兒等了你十年,你休想拋棄我們。」
她決定去找朱蓉鏡共商大計。雖說朱蓉鏡的性子與她不搭調,但總是同一條船上的人,船沉了,誰都活不成,朱蓉鏡理該明白才是。
經過桃樹下,情零的殘英怵目驚心,泣血桃花爭了一春的艷色,眩惑了無數雙的瞳眸,最後,也只是化為一堆春泥。
白月裳不明白,不能常在,又何需存在?
「小姐!月兒小姐!」
她的侍女柔柔,氣喘吁吁的跑過來,把她的神魂自愁緒里拉脫出來。
「你看你,滿頭大汗的,何事這麼急?」
「我不得不急啊,小姐!」柔柔說起話來嘰哩呱啦的,辜負了女主人為她取這麼柔的名字。
「到底是發生了什麼事?」
「少爺他……他帶了一位好美、好美的姑娘回來!」
她瞪大眼:「你說什麼?」
「我說少爺帶了一位很美的姑娘回來。」
一陣耳鳴心驚使白月裳幾乎站不住腳,臉上的血色盡褪。最害怕的事情終於臨頭了,真的有那麼一個情敵,而他特地將她請回來。
「她……有多美?比蓉小姐如何?」一直以來,她自知容貌略遜朱蓉鏡一籌,一張大嘴使她常常對鏡苦惱,但在受歡迎的程度上,朱蓉鏡則輸她三分。
柔柔也代小姐不安。「那女孩美得讓人眼睛發亮,直勾勾的看著她,似乎永遠也看不夠。蓉小姐比不上,小姐你……」
「我更加沒得比了。」她唇邊湧上一抹苦笑。
柔柔忙安慰她:「你先別難過,小姐,二奶奶見過秦姑娘,她嘴上沒說,但我看得出來她不中意秦姑娘,不會要她作媳婦。」
「她姓秦?姨媽見過她了?」
「是,她姓秦名藥兒,她爹就是鼎鼎有名的秦神醫,跟她來的還有一位同她爹學醫的師兄,叫龍湖。我猜二奶奶不中意她,就是因為龍湖始終跟在她身邊。聽說他們時常結伴出遊,這不像個有教養的大家閨秀嘛!」
「姑娘家出門不便,師兄同行伴護有何不對?」
柔柔也不太懂,聳了聳肩。"反正二奶奶不中意她就對了。」
「可是,表哥很中意,對不對?」
「倒也說得是。我沒見過少爺對女孩子這麼呵護備至的樣子,不但安排她住最好的煙水樓,派了兩名婢女尊門服伺她,吃的、穿的、用的,全叫人挑最好的;表面上是他邀請龍公子過府作客,秦姑娘算是陪客,但是,他一回家即請出二奶奶會客,骨子裡賣什麼膏藥,大夥兒心裡已有幾分明白,我一看苗頭不對。就趕緊來告訴你。」
白月裳輕哼一聲,轉身便走。
「小姐,你上哪兒?」這時候千萬不能鬧啊!
「去找蓉兒。」
「你不去見少爺?」柔柔反而迷糊了。
「他人都帶來了,此時見他無益。」
「可是找容小姊又濟的了什麼事?」她無權也無勢,少爺一個月難得見她一面,說話一點份量也沒有!只是這種話ㄚ頭不能說。
「至少也該有人去告訴她,讓她有心理準備。」
暗香院裡只有明月曉楓慰寂寥,雞鳴狗犬之聲經年難得一聞,陪伴病榻床前的朱容鏡乍見她來,沒有驚喜,只有冷然與落寞。
「真是稀客,月小姐大駕光臨寒舍。」
白月裳教人一見面便潑冷水,臉上下不來。
「我來探望大奶奶。」她柔和的笑問:「大奶奶近日身子可好?」
朱淑瑤笑道:「好,好。謝謝你來看我。容兒,麻煩你去泡茶。」朱淑瑤暫且支開朱容鏡。她叫月裳坐在床邊,拉拉她的手歎喟道:「容兒的態度不好,你不要怪她,她是被我這場病給拖累了,唉!」
「大奶奶,你放心好了,將來我還要和她作好姊妹,我怎會多心?其實,沒有人比我更瞭解她的心情,我和她,是兩人同命。」
「我早知道你是心胸寬大的好孩子,蓉兒真是幸運。」她寬懷一笑。「你特地找蓉兒,家裡出了什麼事嗎?」
白月裳被人瞧破心事,訕訕的。
「關於梅真?」
「是啊!」她也爽快,一古腦兒全告訴朱淑瑤。
「唉!」朱淑瑤清醒的眼神,有種被掏盡的空洞。「屋漏偏逢連夜雨,蓉兒,蓉兒她的未來會怎麼樣呢?」
「大奶奶,您別苦惱,事情並未成定局。」
「孩子,問題不在於秦姑娘,而在於梅真。蓉兒她心高氣傲,不肯賣笑臉討好人,要她主動去親近梅真,便像要她的命似的!這梅真若肯把一半目光投在蓉兒身上,我死也瞑目,奈何,他從小被女人團團包圍,視為理所當然,他不會珍惜女人,甚至有點討厭女人。現在,他終於找到他中意的姑娘,他還會看上蓉兒,珍惜蓉兒嗎?」
「是的,我何嘗不憂心?」
「月兒,」朱淑瑤的臉轉向了白月裳這邊。「你堅強、明朗,懂得為自己打算,至少二奶奶她絕不會眼睜睜看著你吃虧。」她慢吞吞的說:「月兒,你肯不肯幫我做一件事?」
「大奶奶,你說,只要我做得到。」
「見到大老爺,請他來一趟,務必來一趟。」
白月裳緊張了一下。「大伯出遠門啦!」
朱淑瑤輕笑,也不知是情或不信。「他會回來的,不是嗎?」
「您請大伯來有什麼事?可以告訴我嗎?」
「為了蓉兒。」她的聲音那麼地慈祥溫柔,使月裳有些嫉妒朱蓉鏡。「我不能教蓉兒為梅真耗盡青春,今年再不出嫁就遲了。既然梅真另有所愛,我想請大老爺為蓉兒另尋一門親事,把她嫁出去……」
「眶啷」連聲脆響,朱淑瑤、白月裳同時回轉頭。荼盤、杯碟散碎一地,朱蓉鏡面如死灰的立於門旁,身子如風吹落葉地抖顫著。
「蓉兒!」
她試著走,一雙腿卻軟綿綿地跪下去,「姑媽,」她的聲音細柔而無力:「您不要我了,要將我打發出去……」
「不是的,蓉兒。」
「我知道我很沒用,」她自語似的說:「我嘴不甜,我不能幹,人人都誇月兒好,沒人說我伶俐,因為我笨,什麼都做不好……」兩行清淚緩緩滑下,顯得那樣孤獨無助。「表哥不中意我,怎麼連您也不要我了?」
她跪坐在那兒,面色蠟白,低語哀訴,白月裳的心中掠過一種奇異莫名的憐恤之情,這一刻她對朱蓉鏡的瞭解比過去十年都多,她的孤獨、她的脆弱、她的倉皇,竟使白月裳情不自禁的湧生一股強烈的想要安慰她、保護她的慾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