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由自主的上前擁住她的姊妹,她感覺得到,蓉兒和她一樣在愛著梅真,愛得無怨無悔。
第六章
梅園不但園林之勝冠揚州,梅曉豐更是江南三大鹽商之一,梅家的茶園、土地、店舖也是多得嚇死人,更甚者,梅家每隔一兩代都會出現一位文曲星,得意於官場,因此官商關係十分良好。
錢多不代表銅臭味重,三百年的古老世家自有它的風華。
這種古老家族所教善出的兒子,必然沉穩、內斂、中規中矩、責任心重,是足以托付終身的好對象,龍湖應該覺得很慶幸才是,但不知何故,心裡總隱隱浮現一股不安的情緒,卻又說不出個所以然。過去,他不知幾次幻想藥兒坐上八人抬的花轎離開他的身邊,從他的生命中撤出,把十年來加諸在他身上的麻煩與苦惱一迸帶走,他想像他將多麼欣喜若狂,她是他「兩肩的重擔」、「心頭的大石」,一朝全數放下,他會興高采烈地猛放鞭炮,慶祝自己脫離苦海!
如今好不容易出現一位有強烈慾望想娶她為妻的好男兒梅真,他的條件也好得出乎他意料之外,這可是他特地前往揚州分社命人打聽清楚,確實無誤的資料,藥兒若有幸嫁給梅真,那是她三生有幸。然而,他心中的不安又是怎麼回事呢?
他的視線游移向開敞的窗扉,看見夕陽在一片炫爛的金輝中冉冉西沉,他走到窗邊,望著窗外明淨的人工湖,在夕陽投射下,湖面盈滿耀眼的光芒,像是秦藥兒漆黑的眸子裡常閃爍著的熱情火焰。
冥冥中他彷彿有些懂了,他心中的不安來自……
「師兄!」
達達的馬蹄聲,秦藥兒騎著一匹小馬緩步而來。
「你幹嘛一整天關在屋子裡,又不是小姑娘怕見人。」
一開口就得罪人,龍湖知她沒惡意,只是心裡有什麼就說什麼,但別人會怎麼想呢?他揮開多餘的想像,眼睛溜向棗色小馬。
「這匹馬怎麼回事?」
「說起來,梅真這瘟生還挺不賴的。」秦藥兒跳下馬,來到窗前和他大眼瞪小眼。「梅園這樣大,光是從這院子逛到那院子,就走得人兩腳酸軟,我隨口一提,他不知從哪弄迅這匹小母馬。只是在園內不能縱馬馳騁,未免美中不足。」
「你『得隴望蜀』的毛病也改一改吧!」
她裝傻。「那是什麼意思?」
「你對梅真耍這一招倒也罷了,在我面前則省省吧!」他輕蹙了一下眉梢,又忍不住好笑。「你忘了從小是誰為你講故事的?我記得我講過三國演義,『得隴望蜀』這句子你會不明其義?」她可以說是他一手帶大的,好意思他面前裝蒜?
秦藥兄嬌聲大笑。「又被你看穿了,真沒意思!梅真就好騙多了,有幾次他搬書簍子向我講大道理,看在他盡心招待我們的份上,我就給他裝傻。」
「你何苦這樣?」
她哼了哼。「我若是『聽懂』,非整治他不可!多讀幾本書便了不起嗎?成天孔子曰、孟子說的教訓人。」
龍湖為梅真叫苦。什麼人不好請,請出兩聖來,孔子那一句「唯小人與女子難養也」,讓她從十歲記恨到現在。而孟子那一段:「女子之嫁也,母命之,往送之門,戒之曰:往之汝家,必敬必戒,無違夫子。」他解釋給她聽,只換來她一頓罵:「這兩個糟老頭子,沒一個好東西!什麼叫『無違夫子』?胡說八道,丈夫若是喜新厭舊,打算把老婆一腳踢開,也不可違抗嗎?照我說,改成『無違夫人』才對。」
秦藥兒既有個邪門老爹,能指望她信服聖人之言嗎?
「你曉得體諒人,總算有幾分長進。」
「我還沒玩夠本,把他罵跑豈不虧大了。」
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難移!「你啊,寧死不吃虧拚命佔便宜,梅真也不知神經錯亂了還是怎地,竟會看上你。」
「因為他好美色,所以他活該。」
龍湖懶得和她鬥嘴。「你的右臂全好了?」
「沒事。不過,我口渴得很。」她也不走正門,直接從窗口翻進去,自己倒茶喝。「差了點,比不上西湖龍井村的龍井茶。」
他坐在窗前位子上沒動。「你要自己過來還是我過去?」
「我都說沒事了。」她嘀咕道,還是乖乖走過去,坐另一張椅子,把手擱在几案上,讓龍湖為她按摩右臂,舒活血氣。
他認真的神情,像一道光柱,溫熱的光總在她需要時保護她、指引她。秦藥兒望著他,眼裡晶芒閃動,她懷疑他是不是愛她很久了?
「師兄,」她用奇怪的語氣問:「每次我生病或受傷時,你就會對我特別好,特別有耐心,這是為什麼?」
「你不知道?」
「我要聽你親口說。」
「因為我是大夫,小笨蛋!」
碰了一鼻子灰,藥兒真沒好氣,全天下的男人就屬龍湖最沒眼光,最不識貨,青梅竹馬的小師妹號稱「江南第一美女」,他居然拚了命盡想往外推?
「傳出去我多丟臉!」秦藥兒又在動歪腦筋:「人家會笑我連相處十年的師兄都迷不倒,這會是江南第一美女嗎?」她沒想過,距離會產生美感,而龍湖太瞭解她了。「師兄怎麼可能不愛我呢?太不可思議了。」
「我懂了,你還在記恨我小時候捉弄你的事對不對?」她沒頭沒腦的突然問上這麼一句,龍湖抬眼奇怪的看了她一眼,當她發神經。
「原來師兄是小氣鬼!」
「你少在這裡得了便宜又賣乖。」他不得不回答:「我若真記恨,老早不管你的死活了。」
「那你為什麼不愛我?你見過比我更美的姑娘嗎?」
「你不嚇死我不甘心是不是?」龍湖審慎地注視她,懷疑她在玩什麼花樣。他必須小心點,別再上當,走過去為自己倒一杯茶緩口氣。
「我聽過的江湖傳奇故事裡面,師兄都會日久生情的愛上師妹。」
噗!龍湖把一口茶全噴了出來。
「你沒有愛上師妹,太不正常了。」
他不住咳嗽。「你……我……我愛上你的話,那才不正常。」
秦藥兒正待反駁,突然聽見有人在窗外尖叫,她生平最愛看熱鬧,忙趴在窗口上往外瞧,一個丫鬟單腳跳地的跳到水旁洗腳。
「喂,發生了什麼事?」
柔柔苦著臉喊:「我踩到一堆馬糞。」
秦藥兒一樂。「我原先還擔心它便秘,現在好啦!」將拇、食兩指放入口中吹出一聲長哨,小棗馬聞聲奔至。「師兄,你看,它聽得懂我在叫它,認定我是它的主人呢!」飛身騎上馬背,巧手愛撫馬鬃。「棗兒,棗兒,你真是一匹好馬。」
棗兄彷彿真聽得懂,快樂的嘶叫。
柔柔揉了揉眼睛,還是不敢相信她親眼看到的,秦藥兒她根本不是人,她是小妖女,盡做出驚世駭俗之事,反而把少爺迷得神智不清!她必須把這一切稟明二奶奶、小姐、蓉小姐,大家同心協力拯救少爺。
「師兄,我想上街買一串銀鈴鐺,給棗兒打扮一下。你陪不陪我去?」
龍湖走出屋子,星光點點在天際。
「太晚了,明日再去。」他走近湖邊,細心問柔柔:「你要不要緊?」
「我沒關係,龍公子。只是秦姑娘在園裡騎馬實在……」
「馬是你家少爺買的,也是他允許秦姑娘騎馬遊園。」龍湖心想有必要解釋一下,以免梅家人全怪罪秦藥兒。
少爺真是瘋了,這樣荒謬的事也答應。柔柔在心中又記下一筆。
「對了,龍公子、秦姑娘,二奶奶請你們到花廳用膳。」
「這樣慎重,有何特別事嗎?」
「大老爺回來,全家要聚一聚,還請人來唱戲呢!」
龍湖知道不能推拒,招呼藥兒一道走。
秦藥兒依依不捨的跳下馬,把韁繩交到柔柔手上,吩咐道:「送棗兒回馬廄去,小心一點哦!另外,找人把馬糞清乾淨,別熏臭了我師兄。」
秦藥兒以為只有像媚雪姊姊那樣嬌弱的美人才不敢碰馬,便無事一身輕的走開了。龍湖卻瞧見柔柔的臉上滿是驚惶、不信,得知藥兒又開罪了一人,暗歎在心,於途中碰到兩名男僕,請他們去為柔柔解危。
「藥兒,待會兒到了花廳,你要規矩一點。」
「我何時不規矩啦?」
無時無刻!龍湖忍住不說。
「這個家人口多,規矩自然也多……」
「放心吧!師兄。去年龍伯伯大壽,幾百名佳賓來為他祝壽,那種場面我都不怕,還怕這一屋子的女人?」
就是女人才可怕,小傻瓜!
宴無好宴,他有預感。
花廳裡以一道屏風分出男女席,男席只有一桌,女席有四桌,可知梅府的陰盛陽衰。男席那一桌,龍湖是主客,梅皖山是主人,梅曉豐和梅真依尊卑而坐;龍湖稱得上是博學多才、廣聞精見,和梅真論文,與梅曉豐談生意經,和梅皖山暢談廬山煙雨浙江潮,四人悠然地談笑風生,主客們都很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