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湖坐下來開了一張藥方,命人立即煎來。
「你真是想行俠仗義嗎?憑你的武功有本事行俠仗義嗎?」他平靜得近乎冷淡。「你打不過人家時就知道找師兄,但在你決定出手之前,為何你沒想過該徵求一下我的意見?在你心目中,師兄只是一個活該替你收拾善後的倒霉鬼?!」
秦藥兒愣了愣,含淚的眼向他臉上端詳,不太像平常的師兄,莫非她做得太過分了?舉袖想把淚擦乾,一動右臂,痛得低呼一聲,龍湖悶聲道:「你活該!少說得痛上三、四天。」把面巾放進熱水盆裡浸一浸,擰乾了,遞給她。她擦了臉,精神好多了,頭腦也跟著清醒。
「你瞧不起人,說我專門欺善怕惡,我知道我不是,所以才想找機會『欺惡救善』,證明給你看。」
「一句戲言你也當真?」龍湖臉色好看了些。「你又如何知曉那好人是好人?光憑你看那四個男人不順眼?以貌取人,失之子羽。」
「我就不信那四人會是善類。」
「天下不平之事所在多有,你管得了幾樁?好,就算給你管對了,拜託你在出手之前先衡量自己有幾分能耐,再掂一掂對方的份量,管得了才管好嗎?」
他苦口婆心說這些,無非是怕她無意中招惹上綠林黑道人物,那問題可就大條啦!任何朝代的善良百姓,都不願和綠林黑道組織扯上關係。
「我以為你什麼都不伯。」
「做皇帝都怕臣子作亂,何況我這個小老百姓。」
「你少蓋。在商場上混到像『青龍社』這樣的局面,都是一腳踩在官方,一腳踩在江湖,八面玲瓏,好不威風。」
「你看過我威風的樣子嗎?」
她不響了。龍湖暗自好笑,必要時仍需殺殺她的銳氣。
藥送來,她又故態復萌:「我又沒病,才不要喝苦死人的藥。」龍湖教人調一碗蜂蜜水,她就喝了。
梅真看了著實不安。雖然龍湖一再明示、暗示他非常樂意把秦藥兒嫁給任何一位有膽子娶她的好男人,又不時表現出對師妹很無奈的模樣,可是實際上呢,一旦藥兒有事,他絕不會袖手旁觀,而藥兒也將依賴他視作理所當然。龍湖忘了,有梅真在此,應該給他表現的機會才是。
可是,他從小到大都是被女人討好,想當然耳的被女人照顧長大,他不懂得伺候女人,甚至認為這是有違禮教的。
如果在家裡就好了,他可以命幾位婢女盡心服侍藥兒以表達他對她的體貼之心。啊,他真恨不得此刻已在「梅園」中。
夜裡留宿藥鋪掌櫃家中,待到二更天,打聽消息的探子來向龍湖回報:
「少主,此事沾不得。」那人眼中藏有懼意。
「把你探得的實情全說出來。」
「是。屬下跟蹤那刀疤男子到一家城隍廟,親眼瞧見他將那婦人交給陳老兒。少主是知道的,大當家一直懷疑陳老兒便是傳說中最邪惡的『殺手門』的負責人,若非首領,也是主事者之一,所以當家一再告誡我們,莫去招惹殺手門。」
「陳老兒?殺手門?你沒看錯人?」
「沒有,確是陳老兒。」
龍湖沉吟半晌。「我明白了,下去吧!」
獨自坐到三更天,夜風吹得他一陣寒,不知何時,背上已全是冷汗。
「藥兒,你闖大禍了。」他心頭煩亂得再也坐不住。
不怕比鬥,就怕來陰的。傳說若有人壞了殺手門的好事,他們便會如蛆附軀、如蠱纏身的不斷暗箭傷人,直到對手倒下為止。
「但願此事到此為止。」
龍湖倒不怕自己會怎麼樣,就怕那個蠢師妹無法自保,告訴她只會惹她生氣,又說他輕視人,搞不好再找個敵人想證明她武功蓋世。
「蒼天啊!我上輩子是做了多少缺德事,老天要派她來整我?我總不能每天和她寸步不離吧?梅真啊梅真!拜託你手腳快一點,趕快把她娶走。」
窗外,月色朦朧,照映他的心一片迷濛,突然地,心亂了。
他長歎一聲:「把她嫁出去,就真的天下太平了嗎?」一個接一個的問號幾乎填滿他的心田。
※※※
「厲鬼、厲鬼……」
一聲聲由靈魂深處捏擠出來的、真正嚇破膽的哀鳴,陳老兒死魚般的雙眼暴突,手腳抽搐了而下,死了個徹徹底底。
「叛徒!」比冰雪還凍人肺腑的聲音,比鬼魅更加陰森的眼神。
中年美婦不能自己的一再哆嗦,只是倔強的靈魂不肯低頭,不住淬勵自己:「鹿子妏,你怕什麼?大風大浪你都經歷過,還怕一名厲鬼?何況他是人,不是真的鬼。」但不能否認的,她這輩子沒見過比他更恐怖的男子,一襲黑袍,一張青面獠牙的鬼面具覆住他本來面目。鹿子妏殺人都敢,怎會怕一張鬼面具,不,她不怕那張鬼臉,怕的是他週身散射出的陰寒、詭異,他簡直沒有人氣,像地獄閻王一樣。
「你和一名叫沙紫光的女子,裡應外合毒殺了人稱『滅門知府』孔再乙一家三十六口。」他的聲音有如飄蕩在斷垣殘壁中的廢墟孤魂。「有人找上閻羅殿,要你們兩人的活屍,哼!勾魂使者一出手便要人命,不做獵人,所以拒絕了。不想陳老兒私自接下,壞了門規,所以他必須死!如今還有四個,我要從你身上找出他們來。」
鹿子妏靜默片刻。「你會殺我嗎?」
「你怕死?」
「不,我不怕死,只是在死之前我想找到紫光,我想向她贖罪,她這一生可以說是毀在我手中,我……我對不起老爺子!」她掩面哀泣。
厲鬼冷幽幽的說:「沒人出重資請我殺你。」意思是她不值得他出手,除非她自己出錢請他了斷她的性命。
鹿子妏很快控制情緒。「好,我馬上畫下他們的形貌、特徵交給你,然後你放我自由?」
「沒有人可以和我談條件,尤其是女人。」
他手掌一揚,鹿子妏甚至連他的手長什麼模樣都沒看清,便已暈厥過去,當然更不會聽見那可怕的陰笑聲。
「因為你出言不遜,餓你兩天。」
他的出現不是平空而降,鹿子妏明明眼睛睜著卻沒發覺他的到來,如今就算她把眼睛挖下來貼在他身上,仍然察覺不出他何時消失。
有誰能夠看穿鬼的形蹤?
他不只是鬼,而是鬼中之王,厲鬼。
※※※
滌園永遠是安詳的、靜謐的。
習習和風吹得人油生睡意,白月裳打個呵欠,看著躺在草地上,全身如貓似的蜷縮成一團的夢娘,以天為帳,大地作床,睡得那麼安然自在。
「夢娘,夢娘……」她反覆咀嚼這名字。「夢一樣的姑娘,這名字取得真貼切。你美得像一場夢,人也活在夢裡,不肯醒來。」
「我寧願她永遠不要醒來。」梅皖山在一旁歎息。
「大伯,人怎能永遠活在夢裡不醒來呢?」
「只要她願意,她就可以。」
白月裳看得出來,大伯已愛上夢娘,不惜將她秘藏於滌園中,因為夢娘是那麼與眾不同,似清醒又似混沌,說她是女人,倒不如說她的神智回歸到最初、最純真的嬰孩狀態,像夢一般的不真實。
她不是瘋,而是癡了,癡迷在自己的夢裡,別人進不去,自己也出不來。梅皖山花了好長一段時間,才使她「識得」他,漸漸地,願意靠近他,倚賴他。這對梅皖山而言,已是最甜美的戀情了,讓他感覺到此生已無憾。
他十八歲成親,元配妻子是奉父母之命娶的,三年不生育,一個接一個的侍妾是老婆主動為他討進門,他沒反對就是。只有夢娘,是他自己愛上的。
五十歲的老男人,同樣需要春天。
他愛得真、愛得癡、愛得小心翼翼,害怕驚醒她的夢。夢醒後她仍會記得他嗎?仍然需要他嗎?梅皖山不願冒險。
「大伯!」白月裳懇求的喊了一聲。
「不要喊醒她,我不准你試圖喚醒她的記憶!」他逼視著她,目光灼灼。「就讓一切保持原狀,好吧?」
白月裳好驚異,又好無奈。大伯是豁出去了,愛得不顧一切,她深信誰若敢破壞眼前這幅美景,他將不藉以命相拚!
她有幾分後悔當初的好奇心,一腳踩進這灘流沙,又不禁被梅皖山的愛情所感動,她從來不知道男人可以這樣愛一個女人。
「怎麼樣呢?」他再逼緊了一句。
「我答應您什麼也不說,什麼也不做。」
梅皖山聞言,整個臉龐都罩在喜悅的光彩中,以一種溫柔的、癡迷的眼光凝看夢娘的睡臉。
白月裳知道自己已是多餘的,悄然退出滌園。
她的心仍跳得很快,一時無法從那兩人奇特的關係中恢復過來。梅皖山說她是一個有腦筋、有見地的不平凡女孩,跟家裡頭那些只會爭風吃醋的蠢女人不一樣,所以不介意被她發現秘密。她不是的!白月裳明白自己沒那麼了不起,如果今天金屋藏嬌的人是梅真,她還能這麼客觀、冷靜、瀟灑的退出嗎?恐怕做不到。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