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次,她對上了那雙眼。
他揚起一邊濃眉。
她低下頭:
「對不起,我要下車。」
他的長腿將腳下的空間全塞滿了,益加顯得侷促不已,自然,也沒有容得她走出去的地方。
他看了她一晌,才緩緩起身,退出座位的空間,立於走道上。
她沒敢抬頭直視他壓迫人的身長,略顯急促地走了出來,而司機突兀的煞車讓她整個人跌了出去,低呼聲尚未揚出,一隻手臂已橫伸在身前,扶住她肩頭,讓她整個人跌靠在他手臂上得以不出醜。
「謝……謝……」
匆忙謝過,她逃難似的跳下車,頭也不回地小碎步跑向家門的方向而去,沒膽停下來撫平自己狂亂的心跳。
像是一抹馨香飛掠而過……
他不甚在意地跌坐回位子上,又閉上眼。
「謙哥,她是展中的校花,叫——」左輔王正威湊過來要說明。
「閉嘴,讓我休息。」
「是。」王正威訕訕地回坐。美女當前也不心動,看來他這個老大是真的對女人沒興趣了。明明看起來有那麼點譜呀……也許是他自己多心了吧?
展中的校花?耿雄謙扯動唇角。那可不是代表著貴族的另一世界人類嗎?
那樣的香……那樣的柔……雲與泥的差別……
他笑著,眉毛卻擰了起來。
※ ※ ※
有過一次私自行動的不乖紀錄之後,好一陣時日陸湛管她管得很嚴,甚至沒讓她單獨回家;有時他要開會,也會留她下來一同關在學生會辦公室內參與會議。
他總是擔心不知人間險惡的她遇上壞人,或遭到任何不測,總以為一旦他沒看住她,她一定會出事。愛上一個人之後就是以佔有來表示嗎?
坐在窗前的平台上,她無心加入那一群校內菁英的談話,逕自看著外邊,也思索著自己不能自主的生命。
「你的洋娃娃在不開心哩!」副會長劉雁影托著眼鏡淺笑著閒語了一句,也成功打斷陸湛閱讀紀錄的心思。
他看了一眼,道:
「你太閒了是嗎?」又埋首回公事,只是那心情已難平靜無波。
劉雁影笑得益加不懷好意:
「很少看她笑過哩,要不要裝個更好用的電池來控制她的笑感神經?」
「劉同學,你節制一些。」陸湛聲音中加入冰寒,同時也被砸中了痛處。有小聰明而且不時加以招搖的女人最令人厭惡,尤其當那個女人自以為瞭解一切時。
劉雁影收起笑容,還以相等的冰冷:
「我只是想提醒你,她是人,即使日後成為你的妻子,她依然是獨立的個體,不是機器人。」
「你會有機會發表高見的,當你三、四十歲成為『失婚聯盟』盟主那一天。」
他的攻擊向來毫不留情。
「你這一生太順利,所以你狂妄得嚇人,怕是一旦跌倒了,也不會太好看,更別說要求有風度那一類的東西了。」
陸湛冷笑以對:
「你淨可以數著日子去等我跌倒那一天的到來,每一個失敗者都有這種基本的權利。」
與這種跡近萬能的男人舌戰是何等的不智,難怪他能橫行至今,沒人敢纓其鋒。劉雁影吞下到嘴邊的話,不打算與這人再戰下去,神秘投以一笑,走向佳人所在的窗邊,一手搭上了葉蔚湘的香肩:
「蔚湘學妹,待在這兒很無聊吧?」
葉蔚湘嚇了一跳,轉頭看向這個三年級的學姊,禮貌回答道:
「不會。是我打擾你們開會了。」
「你少來煩她。」陸湛抓開她手,口氣森冷,形態上更是全然的佔有。
劉雁影抽回手,嘖嘖咋舌了兩下:
「當初你們入學時,知道學姊們怎麼形容嗎?一朵溫室名花,與一隻狺狺低咆的護花狼大。陸同學,護花犬同時也可以當採花手嗎?」
沒有等回音,她走開了去,自然也明白自己惹惱了陸湛不會有好下場,但她直腸子慣了,對看不順眼的事能隱忍到今天才開口已屬了不起,哪還管其它。
「不要生氣。」她看著他冷怒的眼,輕聲要求。
陸湛看向她時,已回復慣有的溫柔。
「你可以去校園內走一走,但不要走出校門口,知道嗎?再過四十分鐘,我們就可以回家了。」滿坑滿谷的不滿及怒氣全在她眼波下化為繞指柔。他早已知道,她是他生命中注定了要馴服他的人。
葉蔚湘點了點頭,禁不住又道:
「學姊沒有惡意。」她對劉雁影的好感,來自欽羨她天生敢言敢當的脾性,正好是她沒有卻又渴望的。
「既然你開口,我當然不介意。」他笑。喜歡她對他的要求與依賴,因為太少有,所以更加珍貴可喜。
「那……我去操埸走一走。」她起身。
他執起她手。輕輕吻了下她白嫩的手背,才放行,深切的依戀盡在不言中。
抽回手,背在身後,她低首離去。
她是陸湛最珍愛的洋娃娃——太貼切不過的形容詞呵!
※ ※ ※
生命中的緣分,向來是由許多的不經意拼湊而成,也讓模糊的印象逐漸鐫鏤上心頭,鮮明得不能忽視。
不知是怎樣養成這個習憤,只要陸湛一沒空,她就制止不了想跳脫一成不變的日子,任芳心恣意去達成種種自由的想望。雖然不是什麼叛逆的作為,卻能得到真實的喜悅;她只是想為自己作主,證明自己也是活生生的一個人罷了。
陸湛不知道嗎?他應是知道的,但他不知為何竟會放鬆了滴水不漏的監護,給了她少許喘氣的空間。不過,也許當她自由一人時。周邊早已佈滿了眼線得以讓他依然掌控,但她不曾奢求更多了。
給她一個人獨自冥想發呆的空間,已夠她感激。
今日又是獨自回家時刻,但她乖乖地搭了四點四十五分的校車回家,因為五點二十分鐘陸湛會打電話回家查勤,倘若她沒有在時間內回去,那她恐怕又得被收回喘息的空間了。
之間,她尚能有十數分鐘可以步行。
下了校車,看著自家所住的智能型住宅大樓矗立在公園樹林步道的後方,閃動傲人的潔白光亮,竟讓她升起了些微的畏避;一直以來,家對她而言都是那種感覺。撇開眼,她走入公園,尋了池塘邊的一塊空地,坐在面池的椅子上發呆。
人人眼中看到好教養、乖巧柔順的葉蔚湘,又哪裡知曉她的柔順來自天生中的膽小怕責備呢?沒錯,她性格中的敗筆來自膽小,致使永遠一事無成,所以她只能投機取巧地任人搓圓捏扁,然後博取所有人的稱讚。然而,那些人喜愛的,是真正的她嗎?父母滿意的她、陸湛喜愛的她、師長同學眼中的她,也不過是披了討喜外衣的葉蔚湘而已呀!
給自己的憂鬱找到了方向,可不是。
不能這樣挑剔的,否則她的缺點會多了一項,叫做憤世嫉俗。
忍不住笑了起來,仗著四下無人,她改而坐在草皮上,伸手撥弄池塘水;要是陸湛知道了,必定會喝止她,怕池水太髒會令她生病。
「呀!」低呼一聲,她倏地抽回手,訝然地看清池水下面有好幾隻肥大的鯉魚正靠了過來,差點將她的手指當成食物啃。「我的手不是魚飼料哦!」雙手背在身後,她小聲地告訴池中的魚:「我明天帶一些麵包屑給你們吃好不好?」
鯉魚們見無食物可吃,早已悠遊而去。她雙手支著池畔,傾身要找魚兒們的行蹤,已不復見,倒是向西的夕陽提醒她該回家了。她站起身,拍撫裙子上的草屑,必須弄得乾乾淨淨才能進家門,而愉悅的心也漸漸回復初來的沉重:又是一天了。
轉身要走出公園,不料一抹男性身影不期然撞入她視線中,她愣了下,不知道這方天地幾時有了第二個人,而她卻渾然無所覺。怔然無措地別開眼,走了幾步,才因腦中飛掠過的熟悉而頓住——那人……她見過嗎?
旋過身子,她斗膽地又看了過去,卻輕抽了口氣——她記起來了,是公車上那個男子,有一雙闃暗得令人心悸的眼的人!而他似乎也沒料到她會再回首,已走到她剛才席地而坐的地方,正躬身拾起她飄落的粉藍髮帶。
景像有一剎那的凝結。他默然無語;她屏住氣息而任芳心張狂悸動,如脫韁野馬那般。
他拾了她的絲帶……
耿雄謙向來冷靜的外表,卻抑制不了狠狽襲擊而上。
著了什麼魔讓他有這種可笑的舉動?!惡狠狠的眼光不客氣地瞅上了她小鹿似驚惶張著的大眼,他大步走向她,將髮帶遞到她面前,無言地命令她拿去。
她退了一小步,被他迫人的霸氣嚇得畏卻,竟是沒膽伸手承接,又退了好幾步,轉身跑開。心跳狂烈的聲響蓋過了她所有的知覺與聽覺,那種膽怯不知從何而來,令她紛亂不已,理不出正確原由。
「站住!」鐵般的大掌在她逃跑的數秒內牢抓住她細瘦的手腕,硬是扯住她的身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