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少爺,你說你要替何家還錢呀?那不是一筆小數目哩!」尖銳興奮的女高音幾乎走了調。然後是更多蜂擁而至的聲浪。
「李先生,您沒有必要──」何太太泣不成聲的惶恐低語,喃喃低語中卻又像溺水時乍逢生機的抓住了一根浮木般。
「何太太,當然有必要。您知道,對於未來丈母娘與小舅子,我有責任負擔起一切的!」李正樹豪氣干雲的大聲嚷嚷,企圖引何憐幽看一眼他的英挺模樣。
這些話只造成一種效果──眾女子的抽氣聲與恍然大悟的低語,以及──更多的逢迎!
「唉呀!真是郎才女貌呀!我們附近十公里內,就屬憐幽長得最俊俏,又屬李少爺最瀟灑多金,真是天作之合呀!」
「是呀!嫁了李少爺,何家當真吃穿不愁了……」
何太太乍喜又乍夢的回應,偷眼一瞧,卻發現原本端坐一隅的女兒,早已失去了蹤影──她的心沉沉的跌入了谷底!最難的,就是女兒那一關了。
※ ※ ※
她應該哭嗎?
何憐幽無聲無息的走出家門;天空依然陰靂,雨卻已止住了。心情與天氣竟是如此相通!她笑了!在她過往十七年當中,除了少不更事又迷惑的前六年她會以哭泣來乞求父母疼愛;在無所得之後,她已將淚水化成笑容。如果他們執意忽略她,她又和必在乎他們的施捨?所以往後,淚水便不曾出現在她眼眶中。何況近來發生的所有事,說穿了,不過是──污穢。即使再加上如今這一項,也休想逼出她的淚水。
自從知道有人願意有條件的當冤大頭後,那一群「善心」的女人全成了皮條客,企圖打動她那極度缺錢的母親將她拋售。
她該大公無私、「犧牲小我」的去成全一家子的病童嫠婦嗎?好偉大呵!何憐幽終於顯現出了她出生在何家的價值!
不同的時代的運行中,女人總是容易被犧牲的一方。諷刺的是,有更多女人來助長其犧牲的速度與淪陷。林覺民的壯烈來自對妻子的薄倖,滿紙情話終究成荒唐言。唐玄宗的墮落歸因於楊玉環的癡纏似乎更容易被寬恕!但何須來上一首長恨歌吟頌其天長地久?大陸那群因戰爭無情而造成的寡婦村,人們歌頌的是她們的牌坊還是憐惜她們孤寂的一生?可恥的,牌坊冰冷的光華敵得了千萬顆由年輕熬到老死的忠貞之心,卻沒有一座鰥夫村為千古癡心下見證──因為守節不是男人須有的美德,頂多在妻子死後做一首悼念詩──「唯將終日長開眼,報答平生未展眉」我將在往後的每一天都和顏悅色的過日子,以報答你這一生為我愁苦的心。就這樣了,男人的良心僅止於此!狗屎!
哈!文靜少言的何憐幽會罵粗話呢!她又笑了,仰制界臨崩潰的情緒逼自己笑,笑!僅管已在潰決邊緣,笑容仍是唯一能保有自尊的方法。
「老林,你看!是『宏觀高中』的校花哩!」
立在撞球房外的自動販賣機旁,兩個男子正對著何憐幽指指點點。較矮胖的阿湯推著老林低語。
中等身材的老林皺眉看向何憐幽遊魂似的飄過的身影。
「希望她不會踏進王老大的地盤;他們是真正黑社會的人。」而他們兩個只不過是太保高中的學生混混而已。有點壞,又不會太壞,頂多溜課打彈子,偶爾抽菸打架過日子。對那些真正是黑社會的人還是非常忌憚的。
阿湯一聽到「王老大」,立即挺直了腰桿。在台北道上混的人都必定聽過這如雷貫耳的三個字。它代表絕對的權威與絕對的冷硬無情,讓人肅然起敬之餘也寒毛直豎!加上「王老大」夠神秘,讓人更加敬畏與好奇。
「只是走過而已,不會怎麼樣吧?王老大的人不會失分寸的。」阿湯囁嚅的低語。心想何憐幽真是個天生的大美人,也難怪有人天天站在「宏中」的大門外等著看她一眼,並大吹口哨。
「可是今天不同……今天王老大與西區的陳老大在為上回兩手下打群架的事談判……恐怕──」老林戒慎的低語,有些擔心的拖了阿湯走──「我們去看看!等何憐幽走過那一區,並確定她沒有進那一家酒店我們才回來。」
失意的人都會籍酒消愁,可是那未免太逃避了些!她看到一家酒店,中午時刻就在營業,這並不多見。她笑了笑,沒有走進去,但裡頭突然傳出的爆裂聲卻讓她毫無防備的心嚇了一大跳!她圓瞪著臉,看到兩個男人由裡頭被丟出來,滾落到她腳邊。她觸目所見的是兩張滿是血的臉!地上的男人正哀號不休,捂著雙目。
一陣急湧上的噁心,卻翻不出胃中的任何殘渣;她已經有兩餐沒進食了。她退了兩步,身子貼近身後的黑色跑車,面孔煞白。這三個月來,她看了太多的血與無助,已不能有什麼反應,卻無法不詛咒自己的虛弱。
在一群男子的簇擁下,兩個男子在酒店廊道上冷漠的握手,似乎協議了什麼,也似乎和解了什麼,但眼中相同的不馴全掩藏在那副墨鏡後。卓然的氣勢,相同的不羈;一方集體穿著黑西裝與大風衣,相當的黑派特色。而另一方更加狂放的沒有統一服飾,為導那一位只是一身休閒服,卻滅不去任何氣勢。
她無法打量太多,卻也動彈不得;躺在地上的其中一位男子突然在翻滾疼痛中摸索到她的鞋子,倏地像抓住浮木似的抓住她的腳踝
「救我……叫醫生……」地上的男人哀喘不休。
血紅的液體印染上她雪白的足踝。她倒抽一口冷氣!猛地朝側方又退了一大步,卻跌入一具胸膛中。然後更快的,地上抓住她的男人被踢到五步遠!由於那男人一直死抓著她,若非她身子被身後男人摟住,她必然也會跌了過去。她沒有跌跤,可是卻被抓去了鞋子。她抽了口氣,呆楞地看著染印血跡的足踝與無遮掩的左足。
那小小白白、如玉雕似的蓮足讓她不知所措!她不愛任何人看到她的腳……
「老大!」一個面孔沉肅的男子的眼光只放在她什後男子身上,雙手捧著她那只已擦拭乾淨的白鞋子。
她身後的男人讓她靠在車身上,接過鞋子蹲下身,抬起她白淨的足踝,為她拭去了血跡;看了好半晌,才為她穿上了鞋子。然後,由下而上的,他仰首看她面容。
即使隔著墨鏡,何憐幽仍能感受到比天氣更炙人心神的灼熱。這個穿休閒服,卻一身狂野氣勢的男人正在以眼光侵略她。這種仰視的角度,她根本無所遁形!
她退了一步,不料他卻抓著她的裙擺,害她不敢再移動。他的掌握柔而輕,卻不保證她的裙子不會在瞬間碎裂成片。這是一個昂藏猛烈蠻力的危險男子!她低首直視他的墨鏡,捕捉不到半絲眼神,只見太陽的光暈由墨鏡折射到她眼中,讓她難受的別開眼。這男人,絕不會比炙熱陽光讓她好受到那裡去。
然後,出乎她意料的,他低首輕吻了她的裙擺!在她仍陷在怔楞時,下一刻,她已在他動如捷豹的行動力中遭了他雙臂箝制!
「不!」她驚慌出聲,卻更快的遭到唇舌的掠奪,霸道而堅持、冷硬而無情的侵佔她所有的甜蜜柔軟!
這是一項宣告!
所有道上的人都知道!
從今天起,何憐幽是王老大的女人!專屬王競堯的禁臠。擅動者,殺無赦!
※ ※ ※
「憐幽,方大夫說小雄月底必須再做一次植皮手術。還有,小康仍有復員的希望,如果有辦法帶他去瑞士治療,他醒來的希望很大。」何林金萍小心翼翼的對女兒開口。不到六坪大的空間中,何憐幽彷若孤魂似的飄忽其中,習慣性的坐在不明顯的牆角,避開所有微弱的光線。
女兒的不言不語打散了何林金萍所有的勇氣,她挫敗的低喃:
「你不可以在這個時候仍置身事外!他們是你的弟弟呀!憐幽,你說話呀!」
「你想聽什麼?」何憐幽終於將眼光的焦距對準了她的母親,一貫清冷的音調,含著刺人的嘲弄──「我值多少錢呢?李正樹願意提供多少金錢填這口無底洞?他不是傻子。」
「至少,他是我們家僅有的一線生機。他──他要娶你!說好等你高中畢業……也想現在就接你去李家住,你會有很好的生活!」
其實戲碼不該這麼演的,不是嗎?生母兼鴇母畢竟太褻瀆世人對慈母的歌頌;該是懂事的女兒乞求生母讓她為娼,才叫悲得徹底的天倫哀歌!如今台詞丕變,任何一個慈母演來都會尷尬而無所適從。
那麼,只能說她何憐幽太冷血。
「你在賭你女兒的姿色能賺得幾年輕鬆是嗎?要是看錯了人,怕是陪了夫人又折兵,連最後的財源也斷了。」